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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九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(2)


  趙煦道:「咱們燕雲十六州給遼人占了去,每年還要向他進貢金帛,既像藩屬,又似臣邦,孩子身為大宋天子,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?難道咱們永遠受遼人欺壓不成?」他聲音越說越響:「當年王安石變法,創行保甲、保馬之法,還不是為了要國家富強,洗雪歷年祖宗之恥。為子孫者,能為祖宗雪恨,方為大孝。父皇一生勵精圖治,還不是為此?孩子定當繼承爹爹遺志。此志不遂,有如此椅。」突然從腰間拔出佩劍,將身旁一張椅子劈為兩截。

  皇帝除了大操閱兵,素來不佩刀帶劍,太皇太后見這個小孩子突然拔劍斬椅,不由得吃了一驚,模模糊糊地想道:「他為什麼要帶劍?是要來殺我麼?是不許我垂簾聽政麼?這孩子膽大妄為,我廢了他。」她雖秉性慈愛,但掌權既久,一遇到大權受脅,立時便想到排除敵人,縱然是至親骨肉,亦毫不寬貸。刹那之間,她忘了自己已然油盡燈枯,轉眼間便要永離人世。

  趙煦滿心想的卻是如何破陣殺敵、收復燕雲十六州,幻想自己坐上高頭大馬,統率百萬雄兵,攻破上京,遼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。他高舉佩劍,昂然說道:「國家大事,都誤在一般膽小怕事的腐儒手中。他們自稱君子,其實都是貪生怕死、自私自利的小人,我……我非將他們重重懲辦不可。」

  太皇太后驀地清醒過來,心道:「這孩子是當今皇帝,他有他自己的主意,我再也不能叫他聽我話了。我是個快要死的老太婆,他是年富力壯的皇帝,他是皇帝,他是皇帝。」她盡力提高聲音,說道:「孩兒,你有這番志氣,奶奶很高興。」趙煦一喜,還劍入鞘,說道:「奶奶,我說得很對,是不是?」太皇太后道:「你可知什麼是萬全之策,必勝之算?」趙煦皺起眉頭,說道:「選將練兵,秣馬貯糧,與遼人在疆場上一決雌雄,有可勝之道,卻無必勝之理。」太皇太后道:「你也知道角鬥疆場,並無必勝之理。但咱們大宋卻能不戰而屈人之兵。」趙煦道:「與民休息,頒行仁政,即能不戰而屈人之兵,是不是?奶奶,這是司馬光他們的書生迂腐之見,濟得什麼大事?」

  太皇太后歎了口氣,緩緩地道:「司馬相公識見卓越,你怎麼說是書生迂腐之見?你是一國之主,須當時時披讀司馬相公所著的《資治通鑒》。千餘年來,每一朝之所以興、所以衰、所以敗、所以亡,那部書中都記得明明白白。咱們大宋土地富庶,人丁眾多,遠勝遼國十倍,只要沒征戰,再過十年、二十年,咱們更加富足。遼人悍勇好鬥,只須咱們嚴守邊境,他部落之內必定會自傷殘殺,一次又一次地打下來,自必元氣大傷。前些時候楚王之亂,遼國精兵銳卒,死傷不少……」

  趙煦一拍大腿,說道:「是啊!其時孩兒就想該當揮軍北上,給他一個內外夾攻,遼人方有內憂,定然難以應付。唉,只可惜錯過了千載一時的良機。」

  太皇太后厲聲道:「你念念不忘與遼國開仗,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突然坐起身來,右手伸出食指,指著趙煦。

  在太皇太后積威之下,趙煦只嚇得連退三步,腳步踉蹌,險些摔倒,手按劍柄,心中突突亂跳,叫道:「快,你們快來。」

  眾太監聽得皇上呼召,當即搶進殿來。趙煦顫聲道:「她……她……你們瞧瞧她,卻是怎麼了?」他适才滿口雄心壯志,要和契丹人決一死戰,但一個病骨支離的老太婆一發威,他登時便駭得魂不附體,手足無措。一名太監走上幾步,向太皇太后凝視片刻,大著膽子,伸出手去一搭脈息,說道:「啟奏皇上,太皇太后龍馭賓天了。」

  趙煦大喜,哈哈大笑,叫道:「好極,好極!我是皇帝了,我是皇帝了!」

  他其實已做了九年皇帝,只不過九年來這皇帝有名無實,大權全在太皇太后之手,直到此刻,他才是真正的皇帝。

  趙煦親理政務,每一件事便是將禮部尚書蘇軾貶去做定州知府。蘇軾文名滿天下,負當時重望。他是王安石的死對頭,向來反對新法。元祐年間太皇太后垂簾聽政,重用司馬光和蘇軾、蘇轍兄弟。現下太皇太后駕崩,皇帝便貶逐蘇軾,自朝廷以至民間,人人心頭都罩上一層暗影:「皇帝又要行新政了,又要害苦百姓了!」當然,也有人暗中竊喜,皇帝再行新政,他們便有了升官發財的機會。

  這時朝中執政,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舊臣。翰林學士范祖禹上奏,說道:「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為心,罷王安石、呂惠卿新法而行祖宗舊政,故社稷危而複安,人心離而複合。乃至遼主亦與宰相議曰:『南朝遵行仁宗政事。可敕燕京留守,使邊吏約束,無生事。』陛下觀敵國之情如此,則中國人心可知。今陛下親理萬機,小人必欲有所動搖,而懷利者亦皆觀望。臣願陛下念祖宗之艱難,先太皇太后之勤勞,痛心疾首,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,守天祐之政,當堅如金石,重如山嶽,使中外一心,歸於至正,則天下幸甚!」

  趙煦越看越怒,把奏章往案上一拋,說道:「『痛心疾首,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』,這兩句話說得不錯。但不知誰是君子,誰是小人?」說著雙目炯炯,凝視范祖禹。

  范祖禹磕頭道:「陛下明察。太皇太后聽政之初,中外臣民上書者以萬數,都說政令不便,害苦百姓。太皇太后順依天下民心,遂改其法,作法之人既有罪當逐,陛下與太皇太后亦順民心而逐之。這些被逐的臣子,便是小人了。」

  趙煦冷笑一聲,大聲道:「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,跟我又有什麼干係?」拂袖退朝。

  趙煦厭見群臣,但親政之初,又不便將一群大臣盡數斥逐,當即親下敕書,升內侍樂士宣、劉惟簡、梁從政等人的官,獎賞他們親附自己之功,連日託病不朝。

  太監送進一封奏章,字跡肥腴挺拔,署名蘇軾。趙煦道:「蘇大鬍子倒寫得一手好字,卻不知胡說些什麼。」見疏上寫道:「臣日侍帷幄,方當戍邊,顧不得一見而行;況疏遠小臣,欲求自通,難矣。」趙煦道:「我就不愛瞧你這大鬍子,永世都不要再見你。」接著瞧下去:「然臣不敢以不得對之故不效愚忠。古之聖人將有為也,必先處晦而觀明,處靜而觀動,則萬物之物畢陳於前。陛下聖智絕人,春秋鼎盛……」趙煦微微一笑,心道:「這大鬍子挺滑頭,倒會拍馬屁,說我『聖智絕人』。不過他又說我『春秋鼎盛』,那是說我年輕,年輕就不懂事。」接下去又看:「臣願虛心循理,一切未有所為,默觀庶事之利害與群臣之邪正,以三年為期,俟得其實,然後應而作,使既作之後,天下無恨,陛下亦無悔。由是觀之,陛下之有為,惟憂太早,不患稍遲,亦已明矣。臣恐急進好利之臣,輒勸陛下輕有改變,故進此說,敢望陛下留神,社稷宗廟之福,天下幸甚。」

  趙煦閱罷奏章,尋思:「人人都說蘇大鬍子是個聰明絕頂的才子,果然名不虛傳。他情知我決意紹述先帝,複行新法,便不來阻梗,只是勸我延緩三年。哼,什麼『使既作之後,天下無恨,陛下亦無悔』。他話是說得婉轉,意思還不是一樣?說我倘若急功近利,躁進大幹,不但天下有恨,我自己亦當有悔。」一怒之下,登時將奏章撕得粉碎。

  數日後視朝,范祖禹又上奏章:「煦甯之初,王安石、呂惠卿造立三新法,悉變祖宗之政,多引小人以誤國。勳舊之臣屏棄不用,忠正之士相繼遠引。又用兵開邊,結怨外夷,天下愁苦,百姓流徙。」趙煦看到這裏,怒氣漸盛,心道:「你罵的是王安石、呂惠卿,其實還不是在罵我父皇?」又看下去:「蔡確連起大獄,王韶創取熙河,章惇開五溪,沈起擾交管,沈括等興造西事,兵民死傷者不下二十萬。先帝臨朝悼悔,謂朝廷不得不任其咎……」趙煦越看越怒,跳過了幾行,見下面是:「……民皆愁痛,比屋思亂,賴陛下與太皇太后起而救之,天下之民,如解倒懸……」趙煦看到此處,再也難以忍耐,一拍龍案,站起身來。

  趙煦那時年方一十八歲,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銳氣,在朝廷上突然大發脾氣,群臣無不失色,只聽他厲聲說道:「范祖禹,你這奏章如此說,那不是惡言誹謗先帝麼?」范祖禹連連磕頭,說道:「陛下明鑒,微臣萬萬不敢。」

  趙煦初操大權,見群臣駭怖,心下甚是得意,怒氣便消,臉上卻仍裝著一副凶相,大聲道:「先帝以天縱之才,行大有為之志,正要削平蠻夷,混一天下,不幸盛年崩駕,朕紹述先帝遺志,有何不妥?你們卻嘮嘮叨叨地聒噪不休,反來說先帝變法的不是!」

  群臣班中閃出一名大臣,貌相清臒,凜然有威,正是宰相蘇轍。趙煦心下不喜,心道:「這人是蘇大鬍子的弟弟,兩兄弟狼狽為奸,狗嘴裏定然不出象牙。」只聽蘇轍說道:「陛下明察,先帝有眾多設施,遠超前人。例如先帝在位十二年,終身不受尊號。臣下上章歌頌功德,先帝總是謙而不受。至於政事有所失當,卻是哪一朝沒有錯失?父作之于前,子救之於後,此前人之孝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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