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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八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(10)


  段正明心驚之余,連歎:「冤孽、冤孽!」伸手扶起段譽,說道:「孩兒,此中緣由,世上唯你和段延慶二人得知,你原本不須向我稟明。但你竟然直言無隱,足見坦誠。我和你爹爹均無子嗣,別說你本就姓段,就算不是姓段,我也決意立你為嗣。我這皇位,本來是延慶太子的,我竊居其位數十年,心中常自慚愧,上天如此安排,當真再好也沒有。」說著伸手除下頭上黃緞便帽,頭上已剃光了頭髮。

  段譽吃了一驚,叫道:「伯父,你……」段正明道:「那日在天龍寺抵禦鳩摩智,師父便已為我剃度傳戒,此事你所親見。」段譽道:「是。」段正明說道:「我身入佛門,便當傳位於你父。只因其時你父身在中原,國不可一日無君,我才不得不秉承師父之命,暫攝帝位。你父不幸身亡于道路之間,今日我便傳位於你。」

  段譽驚訝更甚,說道:「孩兒年輕識淺,如何能當大位?何況孩兒身世難明,孩兒……我……還是循跡山林……」

  段正明喝道:「你父、你母待你如何?」段譽嗚咽道:「親恩深重,如海似山。」

  段正明道:「這就是了,你若想報答親恩,便當保全他們的令名。身世之事,從今再也休提。做皇帝嘛,你只須牢記三件事,第一是愛民,第二是納諫,第三是節欲。你天性仁厚,對百姓是不會暴虐的。任何大小臣工有什麼勸告進諫,先想想他們說得有理無理,有理的便照做,說錯了的也不可怪罪。有人肯說話,便是好事。自己每當想要什麼,不論是珍玩財物,還是美女宮室,均以置之度外為宜。將來年紀漸老之時,千萬不可自恃聰明,於國事妄作更張,除了保國自衛,決不可對鄰國擅動刀兵。」

  其後這些日子中,大理國典禮重重,先要辦理保定帝避位為僧、赴天龍寺出家的大典,段譽率領群臣和百姓恭送,到天龍寺參見枯榮大師及本因方丈。保定帝先已剃度,已定法名本塵,入寺歸班後,奉方丈之命,開壇說法。天龍寺群僧在本因方丈率領之下,築壇興做法事,祈求大理國國祚長久、國泰民安、刀兵不興、四境清靖、民豐物阜。

  段譽灑淚拜別伯父本塵大師,回歸大理京城,朝廷中隆重舉辦登基大典,段譽登位為帝,年號「日新」,取「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」之義,決心廢除民瘼,厲行革新,興利除弊。又應巴天石、朱丹臣等臣子建議,恭諡父親段正淳為「中宗文安帝」、母親刀白鳳為慈和文安皇后,訪到秦紅棉、阮星竹兩家家屬,皆有賜贈,甘寶寶家有丈夫,不便賜恤,暗中對鐘靈賜予金銀,命她分送其母的親屬。厚恤褚萬里、古篤誠兩名護衛,贈以將軍銜,蔭及子孫。善闡侯高昇泰其時已逝世,拜其子高泰明為左丞相,師徒華赫艮為三公之首,兼領右丞相。司馬范驊執掌兵權。文武百官,各居原位,皆晉升一級。派使臣前往大宋、遼國、吐蕃、西夏、回鶻、高麗、蒲甘諸國,告知老皇退位、新皇登基,各國均有回聘致賀。

  段譽辦了登基大典等大事後,撥付府第,給王語嫣、木婉清、鐘靈居住,派出宮女分別至各府服事。梅蘭竹菊四姝率領靈鷲宮部屬向段譽辭別,段譽對四姝及靈鷲宮諸女贈以厚禮。

  段譽連日忙於諸般政務,對王語嫣等三女之事暫且置之腦後,這些事一想起來便十分頭痛。然這些日子來,心中不住盤旋一個異常的難題:「二十年來,對我恩慈無比的爹爹原來不是我爹爹,我真正的爹爹卻是那個『天下第一大惡人』。我不能因他形相醜怪、行為兇殘、名聲奇劣,便不認他為父。媽媽說:『你爹爹的那些女兒,什麼木姑娘哪、王姑娘哪、鐘姑娘哪,你愛哪一個,便可娶哪一個。這許多姑娘,你便一起都娶了,那也好得很,你喜歡不喜歡?』本來,那自然喜歡得很,可是我不能貪得無厭,只娶一個王姑娘就夠了。可是要娶王姑娘,便得向眾承認,我不是爹爹的親生兒子,這豈不是既損了爹爹的聲名,又污了媽媽的清白名節。

  「伯父問我:『你父、你母待你如何?』我答:『親恩深重,如海似山。』伯父言道:『這就是了,你想報答親恩,便當保全他們的令名。』我如公之於眾,只不過想娶王姑娘為後,收木鐘二妹作嬪妃,為了自己的情欲歡娛,卻不惜損毀父親、母親的聲譽名節,這等用心行事,直如禽獸一般。天下不孝之事,無過於此。原來只因我是『天下第一大惡人』之子,才會做出這等『天下第一大惡事』出來。」

  過得月餘,保山忽然天花流行,漸漸蔓延至大理一帶,國中死人甚多。段譽一面設壇祈禱,祈求國泰民安,同時施藥救災,又對災民發放金錢糧米,俾減民困,但天花既生,當時難以救治。

  這日他率同范驊、巴天石、朱丹臣等官員,往大理城民間視察災情,親自發放救災藥米。走到下關一家人家,在門外聽得屋內號哭聲甚為慘痛,當即下轎入內。只見那戶人家門牆破爛,屋內斷垣殘瓦,甚為貧困。走到廳上,聽得號哭聲悲戚,一問之下,原來這家的八歲兒子染疫身亡,孩子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極悲傷。只見一個中年婦人執住死童的手,嚎啕大哭,身上衣衫染滿了塵土。

  段譽見這家人個個容色憔悴、瘦骨伶仃,一問之下,原來全家已有十來天沒吃飽飯。那死童更瘦得皮包骨頭,一隻手血色全無,雙目深陷,滿臉痘疤,肚腹腫脹,與其說是染疫身亡,還不如說是餓死了的。

  段譽心中難過,自己錦衣玉食,每天吃的是山珍海味,想不到治下百姓竟至餓死。想到淒慘處忍不住流下淚來,提起手掌猛力擊打自己面頰。巴天石急忙勸阻,說道:「陛下,不可如此!」段譽流淚道:「這孩子是我害死的!我段譽狼心狗肺,對不起大理百姓!我喪心病狂,不配為君!」說著又伸掌擊打自己。范驊忙抓住他手,勸道:「陛下請節哀。天災流行,是懲罰咱們當政不善,大理三公該首當其禍。」眾臣工跪了下來,深自譴責。

  那家兩代夫婦見皇帝與眾大臣如此,一時嚇得不敢再哭,反來勸慰段譽。巴天石當即命下屬挑來三擔白米,以及臘魚、臘肉、生雞、火腿、米粉等食物,再施了五十兩白銀,作為辦理喪葬之用。

  段譽回宮之後,立即召集丞相、三公,下旨宮內節衣縮膳,臣工裁減薪俸,全國普濟賑災,同時減傜省賦,寬減百姓負擔。幸虧過得半月,天時有變,天花災疫漸漸減弱,段譽心下稍寬,每日在大理城及所屬州縣巡視,若見有人衣食不周,便施周濟,總之要使得大理全境無人凍餓致死。心想自己得為君主,乃是「天祿」,若不善待百姓,「天祿永終」,自己也不能為君了。

  這日朝中報災官上稟,各地更無新災,人心大安。段譽心下甚喜,但想到那餓死孩童的慘狀,仍不禁哀痛,囑咐百官務須將百姓痛苦放在心上。

  退朝之後,段譽素衣小帽,微服來到王語嫣的住所。管事跪下迎進大廳,王語嫣出來相見。

  段譽道:「嫣妹,這一向心情可好?這些日子來我忙於救災,沒來問候你,真失禮了!」王語嫣幽幽地道:「你不怪我爹爹和媽媽嗎?我一直在擔心,怕你為此生氣。」段譽歎了口氣,道:「你都知道了?你的爹爹,就是我的爹爹。長輩們當年的事,咱們做小輩的管不了。」

  王語嫣怔怔地掉下淚來,哽咽道:「譽哥,你我有緣無分,我心裏對你好了,哪知道……哪知道到頭來仍是一場空……」段譽道:「當日在曼陀山莊初見,我便是想跟你多說一句話,也是天大的福分,現金不但一百句,一千句話也說過了。嫣妹,你我雖無夫妻之分,卻是真正的兄妹,那也好得很啊!」王語嫣道:「譽哥,你一直待我很好,我心裏十分感激。你能不能派一所尼姑庵給我?讓我削髮出家,懺悔己過,祈求我佛保佑大理風調雨順,在你治下國泰民安。」

  她自從于王夫人備以擒拿段正淳的莊中,得知自己其實是段正淳之女、與段譽是同胞兄妹之後,便覺造化弄人,自己一生不幸,定是前生犯了重大罪行,業報深重,以致自幼癡戀表哥慕容複,他卻棄己如遺,甘心去求為西夏駙馬;待得與段譽兩心相悅,不料變生不測,自己竟與他同為一父所生。若說前生罪業太大,偏生自己生來美貌,天資聰慧,可見這一生未必就此萬劫不復。這些日來閒居無聊,多讀佛經,深信世上諸事都在於一個「緣」字,緣法到來,自然水到渠成,萬事不能強求。段譽與己乃是同胞手足,此事在自己出生之前,便已註定,自己萬萬扭不過老天安排。柔腸百轉之後,終於收拾起怨天恨地之心,心想段譽自來待己極好,自己也就以兄妹的情分好好待他。

  只聽段譽道:「嫣妹,你也不必削髮為尼,你如果願意,便在大理清淨之地悠閒居住,一切供養,自然由你哥哥供給,不必擔心。既然命中註定你是我的妹子,我自然一生一世,都會以你是我妹子相待。不論你要什麼,只須我力所能及,你儘管開口,我無有不允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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