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四十八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(8)


  原來段譽初時想到王語嫣又是自己的妹子,心中愁苦,內息岔了經脈,待得聽到慕容複要殺他母親,登時將王語嫣之事拋在一旁,也不去念及自己是否走火入魔,內息便自然而然歸入正道。凡人修習內功,乃心中存想,令內息循著經脈巡行,走火入魔之後,拼命想把入了歧路的內息拉回,心念所注,自不免始終是岔路上的經脈,越是焦急,內息在歧路中走得越遠。待得他心中所關注的只母親的安危,內息不受意念干擾,立時便循著人身原來的途徑運行。他聽到慕容複呼出「三」字,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縛之中,內息自行,重歸正道,竟能急躍而起,循聲向慕容複撞去。段譽一撞不中,肩頭重重撞上桌緣,雙手使力一掙,捆縛在手上的牛筋初時已遭南海鱷神扯斷一根,再經段譽力崩,盡數斷裂。

  他雙手脫縛,只聽慕容複罵道:「好小子!」段譽情急之下,食指點出,使出六脈神劍的「商陽劍」,向慕容複刺去。慕容複側身避開,還劍刺出。段譽眼上蓋了黑布,口中塞了麻核,說不出話倒也罷了,卻瞧不見慕容複身在何處,忙亂中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,雙手亂揮亂舞,生恐慕容複迫近去危害母親。

  慕容複心想:「此人脫縛,非同小可,須得趁他雙眼未能見物之前殺了。」一招「大江東去」,長劍平平向段譽胸口刺去。

  段譽雙手正自亂刺亂指,待聽得金刃破風之聲,急忙閃避,噗的一聲,長劍劍尖已刺入他肩頭。段譽吃痛,縱身躍起,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鳩摩智的深厚內力,輕輕一縱,便高達丈許,砰的一聲,腦袋重重在屋樑一撞。他身在半空,尋思:「我眼睛不能見物,只有他能殺我,我卻不能殺他,那便如何是好?他殺了我不打緊,我可不能相救媽媽和爹爹了。」雙腳力掙,啪的一聲響,捆在足踝上的牛筋也即斷絕。

  段譽心中一喜:「妙極!那日在磨坊之中,他假扮西夏國的什麼李將軍,我用『淩波微步』閃避,他就沒能殺到我。」左足一著地,便即斜跨半步,身子微側,已避過慕容複刺來的一劍,其間相去只是數寸。段延慶、段正淳、段王妃三人見青光閃閃的長劍劍鋒在他肚子外掠過,兇險無比,都嚇得呆了,又見他這閃避的身法巧妙之極,皆暗自贊幸。

  慕容複一劍快似一劍,卻始終刺不到段譽身上,他既焦躁,又羞慚,見段譽始終不將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,不知段譽情急之下心中糊塗,還道他是有意賣弄,不將自己放在眼內,心想:「我連個包住了眼睛的人也打不過,還有什麼顏面生於人世?」雙眼如要冒出火來,青光閃閃,長劍使得猶似一個大青球,在廳堂上滾來滾去,霎時間將段譽裹入劍圈,每一招都是致命殺著。

  段延慶、段正淳、段夫人、范驊、華赫艮、崔百泉等人為劍光所逼,只覺寒氣襲人,頭上臉上毛髮簌簌而落,衣袖衣襟也紛紛化為碎片。

  段譽在劍圈中左上右落,東歪西斜,卻如庭院閒步一般,慕容複鋒利的長劍竟連衣帶也沒削下他一片。他步履雖舒,心中卻十分焦急:「我只守不攻,眼睛又瞧不見,倘若他一劍向我媽媽爹爹刺去,那便如何是好?」

  慕容複情知只段譽才是真正心腹大患,倒不在乎是否能殺得了段夫人,百余劍刺出,始終沒法傷到對方,心想:「這小子善於『暗器聽風』之術,聽聲閃避,我改使『柳絮劍法』,輕飄飄的全無聲響,諒來這小子便避不了。」陡地劍法忽變,挺劍緩緩刺出。殊不知段譽這「淩波微步」乃自己走自己的,渾不理會敵手如何出招,對方劍招聲帶隆隆風雷也好,悄沒聲息也好,于他全不相干。

  以段延慶這般高明的見識,本可看破其中訣竅,但關心則亂,見慕容複劍招拖緩,隱去了兵刃上的刺風之聲,大吃一驚,嘶啞著噪子道:「孩兒,你快快將段譽這小子殺了。倘若他將眼上的黑布拉去,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手下。」

  慕容複一怔,心道:「你好糊塗,這不是提醒他麼?」

  果然一言驚醒夢中人,段譽一呆之下,隨即伸手扯開眼上黑布,突然間眼前一亮,耀眼生花,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刺向自己面門。他既不會武功,更乏應變之能,一驚之下,登時亂了腳步,嗤的一聲響,左腿中劍,摔倒在地。

  慕容複大喜,挺劍刺落。段譽側臥於地,還了一劍「少澤劍」。慕容複忙後躍避開。段譽腿上雖鮮血泉湧,危急中六脈神劍卻使得氣勢縱橫,頃刻間慕容複左支右絀,狼狽萬狀。

  當日在少室山上,慕容複便已不是段譽敵手,此時段譽得了鳩摩智的深厚內功,六脈神劍使將出來更加威力難當。數招之間,錚的一聲輕響,慕容複長劍脫手,那劍直飛上去,插入屋樑。跟著波的一聲,慕容複肩頭為劍氣所傷。他知道再逗留片刻,立將為段譽所殺,大叫一聲,跳出窗子,飛奔而逃。

  段譽扶著椅子站起,叫道:「媽,爹爹,沒受傷吧?」段夫人道:「快撕下衣襟,裹住傷口。」段譽道:「不要緊。」從王夫人屍體的手中取過小瓷瓶,先給父親與母親聞了,解開迷毒。又依父親指點,以內力解開父母身上被封的重穴。段夫人當即為兒子包紮傷口。

  段正淳縱身躍起,拔下了梁上長劍。這劍鋒上沾染著阮星竹、秦紅棉、甘寶寶、王夫人四個女子的鮮血,每一個都曾和他有過白頭之約,肌膚之親。段正淳雖秉性風流,用情不專,但當和每一個女子熱戀之際,卻也確是一片至誠,恨不得將自己的心掏出來、將肉割下來給了對方。眼看四個女子屍橫就地,王夫人的頭擱在秦紅棉腿上,甘寶寶的身子橫架于阮星竹小腹,四個女子生前個個曾為自己嘗盡相思之苦,心傷腸斷,歡少憂多,到頭來又為自己而死於非命。當阮星竹為慕容複所殺之時,段正淳已決心殉情,此刻更無他念,心想譽兒已長大成人,文武雙全,大理國不愁無英主明君,回頭向段夫人道:「夫人,我對不起你。在我心中,這些女子和你一樣,個個是我心肝寶貝,我愛她們是真,愛你也一樣真誠!」

  段夫人叫道:「淳哥,你……你不可……」和身向他撲去。

  段譽适才為了救母,一鼓氣地和慕容複相鬥,待得慕容複跳窗逃走,他驚魂略定,突然想起:「我剛剛走火癱倒,怎地忽然好了?」一凜之下,全身又即癱軟,站不起身。

  但聽得段夫人一聲慘呼,段正淳已將劍尖插入自己胸膛。段夫人忙拔出長劍,左手按住他傷口,哭道:「淳哥,淳哥,你便有一千個,一萬個女人,我也是一般愛你。我有時心中想不開,生你的氣,可是……那是從前的事了,那也正是為了愛你……」但段正淳這一劍對準了自己心臟刺入,劍到氣絕,已聽不見她的話了。

  段夫人回過長劍,待要刺入自己胸膛,只聽得段譽叫道:「媽,媽!」一來劍刃太長,二來她分了心,劍尖略偏,竟刺入了自己小腹。

  段譽見父親母親同時挺劍自盡,只嚇得魂飛天外,兩條腿猶似灌滿了醋,又酸又麻,再也無力行走,雙手著地,爬將過去,叫道:「媽媽,爹爹,你……你們……」段夫人道:「孩兒,爹和媽都去了,你……你好好照料自己……」段譽哭道:「媽,媽,你不能死,不能死,爹爹呢?他怎麼了?」伸手摟住了母親頭頸,想要為她拔劍,唯恐一拔之下反而害她死得更快些,卻又不敢。段夫人道:「你要學你伯父,做……做個好皇帝……」

  忽聽段延慶道:「快拿解藥給我聞,我來救你母親。」段譽大怒,喝道:「都是你這奸賊,捉了我爹爹來,害得他死於非命。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!」霍地站起,搶起地下一根鋼杖,便要向段延慶頭上劈落。段夫人尖聲叫道:「不可!」

  段譽一怔,回頭道:「媽,這人是咱們大對頭,孩兒要為你和爹爹報仇。」段夫人仍尖聲叫道:「不可!你……你不能犯這大罪!」段譽滿腹疑團,問道:「我……我不能……犯這大罪?」他咬一咬牙,喝道:「非殺了這奸賊不可。」又舉起了鋼仗。段夫人道:「你俯下頭來,我跟你說。」

  段譽低頭將耳湊到她唇邊,只聽得母親輕輕說道:「孩兒,這個段延慶,才是你真正的父親。你爹爹對不起我,我在惱怒之下,也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。後來便生了你。你爹爹不知道,一直以為你是他兒子,其實不是的。你爹爹並不是你真的爹爹,這個人才是,你千萬不能傷害他,否則……否則便是犯了殺父大罪。我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人,但……但是不能累你犯罪,害你將來死了之後,墮入阿鼻地獄,到不得西方極樂世界。我……我本來不想跟你說,以免壞了你爹爹的名頭,可是沒法子,不得不說……」

  在短短不到一個時辰之間,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紛至遝來,正如霹靂般一個接著一個,只將段譽驚得目瞪口呆。他抱著母親身子,叫道:「媽,媽,這不是真的,不是真的!」

  段延慶道:「快給我解藥,好救你媽。」段譽見母親吐氣越來越微弱,更無餘暇多想,拾起地下小瓷瓶,去給段延慶解毒。

  段延慶勁力一複,立即拾起鋼杖,嗤嗤嗤嗤數響,點了段夫人傷口處四周的穴道。段夫人搖了搖頭,道:「你不能再碰我身子。」對段譽道:「孩兒,我還有話跟你說。」段譽又俯身過去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