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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七 為誰開 茶花滿路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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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夫人道:「嘿嘿,你倒還真有良心,惦記著舅媽。要是你早惦著我些,舅媽也不會落得今日這般淒涼了。」慕容複笑道:「舅媽有什麼不痛快的事,儘管對甥兒說,甥兒包你稱心如意。」王夫人道:「呸,呸,呸!幾年不見,卻在哪裏學了這許多油腔滑調!」慕容複道:「怎麼油腔滑調啦?別人的心事,我還真難猜,可是舅媽心中所想的事,甥兒猜不到十成,也猜得到九成。要舅媽稱心如意,不是甥兒誇口,倒還真有七八分把握。」王夫人道:「那你倒猜猜看,倘若胡說八道,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。」 慕容複拖長了聲音,吟道:「青裙玉面如相識,九月茶花滿路開!」 王夫人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知道?你到過了草海的木屋?」慕容複道:「舅媽不用問我怎麼知道,只須跟甥兒說,想不想見見這個人?」王夫人道:「見……見哪一個人?」語音立時便軟了下來,顯然頗有求懇之意,與先前威嚴冷峻的語調大不相同。慕容複道:「甥兒所說的那個人,便是舅媽心中所想的那個人。春溝水動茶花白,夏谷雲生荔枝紅!」 王夫人顫聲道:「你說我怎麼能見得到他?」慕容複道:「舅媽花了不少心血,要擒住此人,不料還是棋差一著,給他躲了過去。甥兒心想,見到他雖然不難,卻也沒什麼用處。終須將他擒住,要他服服貼貼地聽舅媽吩咐,才是道理。舅媽要他東,他不敢西;舅媽要他畫眉毛,他不敢給你搽胭脂。」最後兩句話已大有輕薄之意,但王夫人心情激蕩,絲毫不以為忤,歎了口氣,道:「我這圈套策劃得如此周密,還是給他躲過了。我可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啦。」 慕容複道:「甥兒卻知道此人的所在,舅媽如信得過我,將那圈套的詳情跟甥兒說說,說不定我有點兒計較。」 王夫人道:「咱們說什麼總是一家人,有什麼信不過的?這一次我所使的,是個『醉人蜂』之計。我在曼陀山莊養了幾百窩蜜蜂,莊上除了茶花之外,更無別種花卉。山莊遠離陸地,島上的蜜蜂也不會飛到別處去采蜜。」慕容複道:「是了,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,不喜其它花卉的香氣。」王夫人道:「調養這窩蜜蜂,可費了我十幾年心血。我在蜂兒所食的蜂蜜之中,逐步加入麻藥,再加入另一種藥物,這醉人蜂刺了人之後,便會將人麻倒,令人四五日不省人事。」 段譽心下一驚:「難道我已暈倒了四五日?」 慕容複道:「舅媽的神計妙算,當真是人所難及,卻又如何令蜜蜂去刺人?」 王夫人道:「這須得在那人的食物之中,加入一種藥物。這藥物並無毒性,無色無臭,卻略帶苦味,因此不能一次給人大量服食。你想這人自己固是鬼精靈,他手下的奴才又多聰明才智之輩,要用迷藥、毒藥什麼對付他,就萬萬辦不到。因此我定下計較,派人沿路供他酒飯,暗中摻入這些藥物。」 段譽登時省悟:「原來一路上這許多字畫均有缺筆缺字,是王夫人引我爹爹去填寫的,他填得不錯,王夫人埋伏下的人便知他是大理段王爺,將摻入藥物的酒飯送上來。」 王夫人道:「不料陰錯陽差,那個人去了別處,這人的兒子卻闖了來。這小鬼頭將老子的詩詞歌賦都熟記在心,當然也是個風流好色、放蕩無行的浪子了。這小鬼一路上將字畫中的缺筆都填對了,大吃大喝,替他老子把摻藥的酒飯吃了個飽,到了草海的木屋之中。木屋裏燈盞的燈油,都是預先放了藥料的,在木柱之中我又藏了藥料,待那小鬼弄破柱子,幾種藥料的香氣一摻合,便引得醉人蜂進去了。唉,我的策劃一點兒也沒錯,來的人卻錯了。這小鬼壞了我大事!哼,我不將他斬成十七八塊,難泄我心頭之恨。」 段譽聽她語氣如此怨毒,不禁怵然生懼,又想:「她的圈套部署得也當真周密,竟在柱中暗藏藥粉,引得我去填寫對聯中的缺字,刺破柱子,藥粉便散了出來。唉,段譽啊段譽!你一步步踏入人家的圈套,居然瞧不出半點端倪,當真糊塗透頂。」但轉念又想:「我一路上填寫字畫中的缺筆缺字,王夫人的爪牙便將我當做了爹爹,全副精神貫注在我身上,爹爹竟因此脫險。我代爹爹擔當大禍,讓爹爹脫卻災難,又有什麼可怨的?那正是求之不得。」言念及此,頗覺坦然,但不禁又想:「王夫人擒住了我,要將我斬成十七八塊,倘若擒住的是我爹爹,反會千依百順地侍候他。我父子二人的遭際,可大大不同了。」 只聽得王夫人恨恨連聲,說道:「我要你裝成個聾啞老婦,主持大局,你又不是不認得那人,到頭來居然鬧出這大笑話來。」 那老婦辯道:「小姐,婢子早向你稟告過了。我見來人中並無段公子在內,便將他們火刀火石都騙了來,好讓他們點不著油燈,婢子又用草席將柱子上的對聯都遮住了,使得不致引醉人蜂進屋。誰知這些人硬要自討苦吃,終於還是生著了火,見到了對聯。」 王夫人哼了一聲,說道:「總而言之,是你不中用。」 段譽心道:「這老婆婆騙去我們的火刀火石,用草席包住柱子,原來倒是為了我們好,真正料想不到。」 慕容複道:「舅媽,這些醉人蜂刺過人後,便不能再用了麼?」王夫人道:「蜂子刺過人之後,過不多久便死。可是我養的蜂子成千成萬,少了幾百隻又有什麼干係?」慕容複拍手道:「那就行啊。先拿了小的,再拿老的,又有何妨?甥兒心想,倘若將那小子身上的衣冠佩玉,或是兵刃用物什麼的,拿去給舅媽那個……那……那個人瞧瞧,要引他到那草海的木屋之中,只怕倒也不難。」 王夫人「啊」的一聲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好甥兒,畢竟你年輕人腦子靈。舅媽一個計策沒成功,心下懊喪不已,就沒去想下一步棋子。對對,他父子情深,知道兒子落入我手裏,定會趕來相救,那時又再使醉人蜂之計,也還不遲。」 慕容複笑道:「到了那時候,就算沒蜜蜂兒,只怕也不打緊。舅媽在酒中放上些迷藥,要他喝上三杯,還怕他推三阻四?其實,只要他見到了舅媽的花容月貌,又用得著什麼醉人蜂、什麼迷暈藥?他一見之下,哪裏還有不大醉大暈的?」 王夫人呸的一聲,罵道:「渾小子,跟舅媽沒上沒下地胡說!」但想到和段正淳相見,勸他喝酒的情景,不由得眉花眼笑,心魂皆酥,甜膩膩地道:「對,不錯!咱們便是這個主意。」 慕容複道:「舅媽,你外甥出的這個主意還不錯吧?」王夫人笑道:「倘若這件事不出岔子,舅媽自然忘不了你的好處。咱們第一步,須得查明白這沒良心的現下到了哪裏。」慕容複道:「甥兒倒也聽到了些風聲,不過這件事中間,卻還有個老大難處。」王夫人皺眉道:「有什麼難處?你便愛吞吞吐吐地賣關子。」慕容複道:「這個人刻下讓人擒住了,性命已在旦夕之間。」 嗆啷一聲,王夫人衣袖帶動茶碗,掉在地下摔得粉碎。 段譽也大吃一驚,若不是口中給塞了麻核,已叫出聲來。 王夫人顫聲道:「是……是給誰擒住了?你怎不早說?咱們好歹想個法兒去救他出來。」慕容複搖頭道:「舅媽,對頭的武功極強,甥兒萬萬不是他對手。咱們只可智取,不能力敵。」王夫人聽他語氣,似乎並非當真時機緊迫,兇險萬分,又稍寬心,連問:「怎樣智取?又怎生智取法?」 慕容複道:「舅媽的醉人蜂之計,還可以再使一次。只須換幾條木柱,將柱上的字刻過幾個,比如說,刻上『大理國當今天子保定帝段正明』的字樣,那人一見之下,必定心中大怒,伸指將『保定帝段正明』的字樣抹去,藥氣便又從柱中散出來了。」 王夫人道:「你說擒住他的,是那個和段正明爭大理國皇位、叫什麼段延慶的。」慕容複道:「正是!」 王夫人驚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他落入了段延慶之手,定然凶多吉少。說不定……說不定這時候已經將他……將他處死了。」 慕容複道:「舅媽不須過慮,這其中有個重大關節,你還沒想到。」王夫人道:「什麼重大關節?」慕容複道:「現下大理國的皇帝是段正明。你那位段公子早就封為皇太弟,大理國臣民眾所周知。段正明輕徭薄賦,勤政愛民,百姓都說他是聖明天子,鎮南王民望也挺不錯,這皇位是極難搖動的。段延慶要殺他固只一舉手之勞,但一刀下去,大理勢必大亂,這大理國皇帝的寶座,段延慶卻未必能坐得上去。」 王夫人道:「這倒也有點道理,你卻又怎麼知道?」慕容複道:「有些是甥兒聽來的,有些是推想出來的。」王夫人道:「你一生一世便在想做皇帝,這中間的關節,自然揣摩得清清楚楚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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