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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四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(4)


  阿紫道:「虛竹先生,我是你三弟的親妹子,這鐘姑娘只不過是他的朋友。妹子和朋友,這中間的分別可就大了。」

  段譽服了靈鷲宮的九轉熊蛇丸後,片刻間傷口便不再出血,神智也漸漸清醒,什麼換眼珠之事,並未聽得明白,阿紫最後這幾句話,卻十分清晰地傳入了耳中,忍不住哼了一聲,道:「原來你早知我是你哥哥,怎麼又叫人來傷我性命?」

  阿紫笑道:「我從來沒跟你說過話,怎認得你的聲音?昨天聽到爹爹、媽媽說起,才知道跟我姊夫和虛竹先生拜把子、打得慕容公子一敗塗地的大英雄,原來是我親哥哥,這可妙得很啊。我姊夫是大英雄,我親哥哥也是大英雄,真正了不起!」段譽搖頭道:「什麼大英雄?丟人現眼,貽笑大方。」阿紫笑道:「啊喲,不用客氣。小哥哥,你躲在柴房中時,我怎知道是你?我眼睛又瞧不見。直到聽得你叫我姊夫做『大哥』,才知是你。」段譽心想倒也不錯,說道:「二哥既知治眼之法,他總會設法給你醫治,鐘姑娘的眼珠,卻萬萬碰他不得。她……她也是我的親妹子。」

  阿紫格格笑道:「昨日在那邊山上,我聽得你拚命向那王姑娘討好,怎麼一轉眼間,又瞧上這鐘姑娘了?居然連『親妹子』也叫出來啦,小哥哥,你也不害臊?」段譽給她說得滿臉通紅,道:「胡說八道!」阿紫道:「這鐘姑娘倘若是我嫂子,自然動不得她的眼珠子。但若不是我嫂子,為什麼動她不得?小哥哥,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?」

  虛竹斜眼向段譽看去,心中怦怦亂跳,實不知鐘靈是不是「夢姑」,假如不是,自然無妨,但如她果真便是「夢姑」,卻給段譽娶了為妻,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。他滿臉憂色,等待段譽回答,這一瞬之間過得比好幾個時辰還長。

  鐘靈也在等待段譽回答,尋思:「原來瞎姑娘是你妹子,連她也在說你向王姑娘討好,那麼你心中喜歡王姑娘,決計不假了。那為什麼剛才你又說我是岳老三的『小師娘』?為什麼你又肯用你眼珠子來換我眼珠子?為什麼你當眾叫我『親妹子』?」

  只聽得段譽說道:「總而言之,不許你傷害鐘姑娘。你小小年紀,老是不做好事,咱們大理的褚萬里褚大哥,便是給你活活氣死的。你再起歹心,我二哥便不肯給你治眼了。」阿紫扁了扁嘴,道:「哼!倒會擺兄長架子。生平第一次跟我說話,也不親親熱熱的,卻教訓起人來啦!」

  蕭峰見段譽精神雖仍十分委頓,但說話連貫,中氣漸旺,知道靈鷲宮的「九轉熊蛇丸」已生奇效,他性命已然無礙,便道:「三弟,咱們同到屋裏歇一歇,商量行止。」段譽道:「甚好!」腰一挺,便即站起。鐘靈叫道:「唉喲,你不可亂動,別讓傷口又破了。」語音中充滿關切。蕭峰喜道:「二弟,你的治傷靈藥果真神奇。」

  虛竹「嗯」了幾聲,心中卻在琢磨鐘靈這幾句情意款款的關懷言語,恍恍惚惚,茫然若失。

  眾人走進屋去。蕭峰一見到大門口宋長老與四名丐幫弟子的屍首,橫躺在地,不由得又驚又怒,向遊坦之和阿紫狠狠瞪視一眼,隨即歎了口氣,和虛竹同將這五人埋了。

  這時天色已晚,梅蘭竹菊四姝點亮了油燈,分別烹茶做飯,依次奉給蕭峰、段譽、虛竹和鐘靈,對遊坦之和阿紫卻不理不睬。阿紫心下惱怒,但她想到若要雙目複明,唯有求懇虛竹,只得強抑怒火。

  蕭峰哪去理會阿紫是否在發脾氣,順手拉開炕邊桌子的一隻抽屜,不禁一怔。段譽和虛竹見他神色有異,都向抽屜中瞧去,只見裏面放著的都是些小孩子玩物,有木雕的老虎、泥捏的小狗、草編的蟲籠、關蟋蟀的竹筒,還有幾把生了鏽的小刀。這些玩物皆是農家常見之物,毫不出奇。蕭峰卻拿起那只木虎來,呆呆地瞧著出神。

  阿紫不知他在幹什麼,心中氣悶,伸手去掠頭髮,手肘啪的一下,撞到身邊一架紡棉花的紡車。她從腰間拔出劍來,唰的一聲,便將那紗車劈為兩截。

  蕭峰陡然變色,怒喝:「你……你幹什麼?」阿紫道:「這紡車撞痛了我,劈爛了它,又礙你什麼事了?」蕭峰怒道:「你給我出去!這屋裏的東西,你怎敢隨便損毀?」

  阿紫道:「出去便出去!」快步奔出。她狂怒之下,走得快了,砰的一聲,額頭撞上門框。她一聲不出,摸清去路,急急走出。蕭峰心中一軟,搶上去挽住她手臂,柔聲道:「阿紫,你撞痛了麼?」阿紫回身過來,撲在他懷裏,放聲而哭。

  蕭峰輕拍她背脊,低聲道:「阿紫,是我不好,不該對你這般粗聲大氣的。」阿紫哭道:「你變啦,你變啦!不像從前那樣待我好了。」蕭峰柔聲道:「坐下歇一會兒,喝口茶,好不好?」端起自己茶碗,送到阿紫口邊,左手自然而然地伸過去摟著她腰。當年阿紫給他打斷肋骨之後,蕭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餘,別說送茶餵飯,連更衣、梳頭、大小便等親昵的事也不得不幫她做。當時阿紫肋骨斷後,沒法坐直,蕭峰喂藥、喂湯之時,定須以左手摟住她身子,積久成習,此刻喂她喝茶,自也如此。阿紫在他手中喝了幾口茶,心情也舒暢了,嫣然一笑,道:「姊夫,你還趕我不趕?」

  蕭峰放開她身子,轉頭將茶碗放到桌上,暮色之中,突見兩道野獸般的兇狠目光,怨毒無比地射向自己。蕭峰微微一怔,只見遊坦之坐在屋角地下,緊咬牙齒,鼻孔一張一合,便似要撲上來向自己撕咬一般。蕭峰心想:「這人不知是什麼來歷,處處透著古怪。」只聽阿紫又道:「姊夫,我劈爛一架破紡車,你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?」

  蕭峰長歎一聲,說道:「這是我義父、義母家裏,你劈爛的,是我義母的紡車。」

  眾人都吃了一驚。

  蕭峰手掌托著那只小小木虎,凝目注視。燈火昏黃,他巨大的影子照在泥壁上,手掌握攏,中指和食指在木雕小虎背上輕輕撫摸,臉上露出愛憐之色,說道:「這是我義父給我刻的,那一年我五歲,義父……那時候我叫他爹爹……就在這盞油燈旁邊,給我刻這只小老虎,媽媽在紡紗。我坐在爹爹腳邊,眼看小老虎的耳朵出來了,鼻子出來了,心裏真高興……」

  段譽問道:「大哥,是你救我到這裏來的?」蕭峰點頭道:「是。」

  原來那老名老僧正為眾人說法之時,鳩摩智突施毒手,傷了段譽。無名老僧袍袖一拂,將鳩摩智推出數丈之外。鳩摩智不敢停留,轉身飛奔下山。

  蕭峰見段譽身受重傷,忙加施救。玄生取出治傷靈藥,給段譽敷上。鳩摩智這一招「火焰刀」勢道淩厲之極,若非段譽內力深厚,刀勢及胸之時自然而然生出暗勁抵禦,當場便已死於非命。

  蕭峰見山風猛烈,段譽重傷後不宜多受風吹,便將他抱到左近自己昔年的故居。他將段譽放在炕上,立即轉身,既要去和父親相見,又須安頓一十八名契丹武士,萬沒料到他義父母死後遺下來的空屋,這幾天來竟有人居住,而且所住的更是段譽的舊識。

  他再上少林寺時,寺中紛擾已止。蕭遠山和慕容博已在無名老僧佛法點化之下,皈依三寶,在少林寺出家。兩人不但解仇釋怨,且成了師兄弟。

  蕭遠山所學到的少林派武功既不致傳至遼國,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。蕭峰影蹤不見,十八名契丹武士在靈鷲宮庇護之下,沒法加害。各路英雄見大事已了,當即紛紛告辭下山。蕭峰不願和人相見,再起爭端,便藏身在寺旁的一個山洞之中,直到傍晚,才到山門求見,要和父親相會。

  少林寺的知客僧進去稟報,過了一會,回身出來,說道:「蕭施主,令尊已在本寺出家為僧。他要我轉告施主,他塵緣已了,心得解脫,深感平安喜樂,今後一心學佛參禪,願施主勿以為念。蕭施主在大遼為官,只盼宋遼永息干戈。遼帝若有侵宋之意,請施主發慈悲心腸,眷顧兩國千萬生靈。」

  蕭峰合什道:「是!」心中悲傷,尋思:「爹爹年事已高,今日不願和我相見,此後只怕更無重會之期了。」又想:「我為大遼南院大王,身負南疆重寄。大宋若要侵遼,我自是調兵遣將,阻其北上,但皇上如欲殺兵征宋,我自亦當極力諫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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