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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四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(3)


  遊坦之道:「是!」伸出左手,抓住了鐘靈的頭頸。鐘靈嚇得大叫:「別挖我眼睛,別挖我眼睛。」

  段譽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下,但也知這二人是要挖出鐘靈眼珠,來裝入阿紫的眼眶,也知鐘靈明明已然脫身,只為了相救自己,這才自投羅網。他提一口氣,說道:「你們……還是剜了我的眼珠吧,咱們……咱們是一家人……更加合用些……」

  阿紫不明白他說些什麼,不加理睬,催遊坦之道:「怎麼還不動手?」遊坦之無可奈何,只得應道:「是!」將鐘靈拉近身來,右手食指伸出,向她右眼挖去。

  忽聽得一個女人聲音道:「喂,你們在這裏幹什麼?」遊坦之抬起頭來,大驚失色,只見山澗旁站著二男四女。兩個男人是蕭峰和虛竹,四個少女則是梅蘭竹菊四劍。

  蕭峰一瞥間見段譽躺在地下,一個箭步搶過來,抱起了段譽,皺眉道:「傷口又破了,出了這許多血!」左腿跪下,將他身子倚在腿上,檢視他傷口。虛竹跟著走近,看了段譽的傷口,道:「大哥不必驚慌,我這『九轉熊蛇丸』治傷大有靈驗。」點了段譽傷口周圍的穴道,止住血流,將「九轉熊蛇丸」喂他服下。

  段譽叫道:「大哥、二哥……快……快救人……不許他挖鐘姑娘的眼珠,寧可挖我的眼珠。鐘姑娘是我的……我的……好妹子。」蕭峰和虛竹同時向遊坦之瞧去。遊坦之心下驚慌,何況本來就不想挖鐘靈眼珠,當即放開了她。

  阿紫道:「姊夫,我姊姊臨死時說什麼來?你將她打死之後,便把她的囑託全放在腦後了嗎?」蕭峰聽她提到阿朱,又傷心,又氣惱,哼了一聲,並不答話。阿紫又道:「你沒好好照顧我,丁老怪將我眼睛弄瞎,你也全沒放在心上。姊夫,人家都說你是當世第一大英雄,卻不能保護你的小姨子。哼,丁老怪明明打你不贏,只不過你不來照顧我、保護我而已。」

  蕭峰黯然道:「你給丐幫擄去,以致雙目失明,是我保護不周,我確是對不起你。」

  他初時見到阿紫又在胡作非為,叫人挖鐘靈的眼珠,甚是氣惱,但隨即見到她茫然無光的眼神,立時便想起阿朱臨死時的囑咐。在那個大雷雨的晚上,青石小橋之畔,阿朱受了他致命的一擊之後,在他懷中說道:「我只有一個同父同母的親妹子,我們自幼不得在一起,求你照看於她,我擔心她入了歧途。」自己曾說:「別說一件,百件千件也答允你。」可是,阿紫終於失了一雙眼睛,不管她如何不好,自己總之是保護不周。蕭峰這時見她雙眼盲了,不禁心生憐惜,眼光中流露出溫柔的神色。

  阿紫和他相處日久,深知蕭峰的性情,只要自己一提到阿朱,真是百發百中,再為難的事情也能答允,當下幽幽歎了口氣,向蕭峰道:「姊夫,我什麼也瞧不見了,不如死了倒好。」蕭峰道:「我已將你交給了你爹娘,怎麼又跟莊幫主在一起了?」這時他已看出,阿紫與這莊聚賢在一起,實出自願,而且莊聚賢還很聽她的話,又道:「你還是跟你爹爹回大理去吧。你眼睛壞了,王府中有許多婢僕服侍,就不會太不方便。」

  阿紫道:「我媽媽又不是真的王妃,我到了大理,王府中勾心鬥角的事兒多著呢!爹爹那些手下人個個恨得我要命,我非給人害死不可。」蕭峰心想此言倒也有理,便道:「那麼你隨我回南京去,安安靜靜的,勝於在江湖上冒險。」阿紫道:「再到你王府去?唉喲,我以前睛睛不瞎,也悶得要生病,怎麼能再去呢?你又不肯像莊幫主那樣,從不違拗我。我寧可在江湖上流浪,日子總過得開心些。」

  蕭峰向遊坦之瞧了一眼,心想:「小阿紫似乎是喜歡上了這丐幫幫主。」問道:「這莊幫主到底是什麼來歷,你可問過他麼?」阿紫道:「我自然問過的。不過一個人說起自己的來歷,未必便靠得住。姊夫,從前你做丐幫幫主之時,難道肯對旁人說你是契丹人麼?」蕭峰聽她話中含譏帶刺,哼了一聲,便不再說。

  阿紫道:「姊夫,你不理我了麼?」蕭峰皺眉道:「你到底想怎樣?」阿紫道:「我要你挖了這小姑娘的眼珠出來,裝在我眼中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莊幫主本來正在給我辦這件事,你不來打岔,他早辦妥啦。嗯,你來給我辦也好,姊夫,我倒想知道,到底是你對我好些,還是莊幫主對我好。從前,你抱著我去關東療傷,那時候你也對我千依百順,我說什麼你就幹什麼。咱倆住在一個帳篷之中,你不論日夜,都是抱著我不離身子。姊夫,怎麼你將這些事都忘記了?」

  遊坦之眼中射出兇狠怨毒的神色,望著蕭峰,似乎在說:「阿紫姑娘是我的人,自今以後,你別想再碰她一碰,說什麼也不能讓你抱了。」

  蕭峰對他並沒留神,說道:「那時你身受重傷,我為了用真氣給你續命,不得不順著你些兒。這位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,怎能挖她眼珠來助你複明?何況世上壓根兒就沒這樣的醫術,你這念頭當真是異想天開!」

  虛竹忽然插口:「我瞧段姑娘的雙眼,不過是外面一層給炙壞了,倘若有一對活人的眼珠給換上,說不定真能複明。」虛竹於醫術雖然所知無多,但跟隨天山童姥數月,什麼續腳、換手等諸般法門,卻也曾聽她說過。

  阿紫「啊」的一聲,歡呼起來,叫道:「虛竹先生,你這話可不是騙我吧?」虛竹道:「出家人不打誑……」想起自己不是「出家人」,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我自然不是騙你,不過……」阿紫道:「不過什麼?好虛竹先生,你和我姊夫義結金蘭,咱二人便是一家人。你剛才總也聽到我姊夫的話,他可最疼我啦。姊夫,姊夫,無論如何,你得請你義弟治好我眼睛。」虛竹道:「我曾聽師伯言道,倘若眼睛沒全壞,換上一對活人的眼珠,有時候確能複明。不過這換眼的法子我卻不會。」

  阿紫道:「那你師伯他老人家一定會這法子,請你代我求求他老人家。」虛竹歎了一口氣,道:「我師伯已不幸逝世。」阿紫頓足叫道:「原來你是編些話來消遣我。」虛竹連連搖頭,道:「不是,不是!我縹緲峰靈鷲宮所藏醫書藥典甚多,相信這換眼之法也必藏在宮裏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阿紫又歡喜,又擔心,道:「你這麼個大男人家,怎地說話吞吞吐吐,唉,又有什麼『可是』不『可是』了?」

  虛竹道: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眼珠子何等寶貴,又有誰肯換了給你?」

  阿紫嘻嘻一笑,道:「我還道有什麼為難的事兒,要活人的眼珠子,那還不容易?你把這小姑娘的眼珠挖出來便是。」

  鐘靈大聲叫道:「不成,不成!你們不能挖我眼珠。」

  虛竹道:「是啊!將心比心,你不願瞎了雙眼,鐘姑娘自然也不願失了眼睛。雖然釋迦牟尼前生作菩薩時,頭目血肉、手足腦髓都肯佈施給人,然而鐘姑娘又怎能跟如來佛相比?再說,鐘姑娘是我三弟的好朋友……」突然間心頭一震:「啊喲,不好!當日在靈鷲宮裏,我和三弟二人酒後吐露真言,原來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『夢姑』。看來三弟對這位鐘姑娘實在極好。适才聽他對阿紫言道,寧可剜了他眼珠,卻不願她傷害鐘姑娘,一個人的五官四肢,以眼睛最是重要,三弟居然肯為鐘姑娘舍去雙目,則對她情意之深,可想而知。難道這鐘姑娘,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夢姑麼?」

  他想到這裏,不由得全身發抖,轉頭偷偷向鐘靈瞧去。見她雖然頭上臉上沾滿了煤灰草屑,但不掩其秀美之色。虛竹和「夢姑」相聚的時刻頗不為少,只是處身于暗不見天日的冰窖,「夢姑」的相貌到底如何,自己卻半點也不知道,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龐,才依稀可有些端倪,如能摟一摟她的纖腰,便又多了三分把握,但在這光天化日、眾目睽睽之下,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鐘靈的臉?至於摟摟抱抱,更加不必提了。

  一想到摟抱「夢姑」,臉上登時發燒,鐘靈的聲音顯然和「夢姑」頗不相同,但想一個人的話聲,在冰窖中和空曠處聽來差別殊大,何況「夢姑」跟他說的都是柔聲細語,綿綿情話,鐘靈卻是驚恐之際的尖聲呼叫,情景既別,語音有異,也不足為奇。虛竹凝視鐘靈,心中似乎伸出一隻手掌來,在她臉上輕輕撫摸,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「夢姑」。他心中情意大盛,臉上自然而然現出溫柔款款的神色。

  鐘靈見他神情和藹可親,看來不會挖自己眼珠,稍覺寬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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