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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一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(6)


  蕭峰道:「兄弟,你的好意,哥哥甚是感謝。他們想要殺我,卻也沒這麼容易。你快退開,否則我要分手護你,反而不便迎敵。」段譽道:「你不用護我。他們和我無怨無仇,如何便來殺我?」蕭峰臉露苦笑,心頭湧上一陣悲涼之意:「倘若無怨無仇便不加害,世間種種怨仇,卻又從何而生?」

  段正淳低聲向華赫艮、范驊、巴天石諸人道:「這位蕭大俠于我有救命之恩,待會危急之際,咱們沖入人群,助他脫險。」范驊道:「是!」向拔刃相向的數千豪傑瞧了幾眼,說道:「對方人多,不知主公有何妙策?」段正淳搖搖頭,說道:「大丈夫恩怨分明,盡力而為,以死相報。」大理眾士齊聲道:「自當如此!」

  這邊姑蘇燕子塢諸人也在輕聲商議。公冶乾自在無錫與蕭峰對掌賽酒之後,對他極為傾倒,力主出手相助。包不同和風波惡對蕭峰也甚佩服,躍躍欲試地要上前助拳。慕容複卻道:「眾位兄長,咱們以興複為第一要務,豈可為了蕭峰一人而得罪天下英雄?」鄧百川道:「公子之言甚是。咱們該當如何?」

  慕容複道:「收攬人心,以為己助。」突然間長嘯而出,朗聲說道:「蕭兄,你是契丹英雄,視我中原豪傑有如無物,區區姑蘇慕容複今日想領教閣下高招。在下死在蕭兄掌下,也算是為中原豪傑盡了一分微力,雖死猶榮。」他這幾句話其實是說給中原豪傑聽的,這麼一來,不論勝敗,中原豪傑自將姑蘇慕容氏視作了生死之交。

  群豪雖有一拼之心,卻誰也不敢首先上前挑戰。人人均知,雖然戰到後來終於必能將他擊斃,但頭上數十人卻非死不可,這時忽見複容複上場,不由得大是欣慰,精神為之一振。「北喬峰、南慕容」,二人向來齊名,慕容複搶先出手,就算最後不敵,也已大殺對方兇焰,耗去他不少內力。霎時間喝彩之聲,響徹四野。

  蕭峰忽聽慕容複挺身挑戰,也不由得一驚,雙手一合,抱拳相見,說道:「素聞公子英名,今日得見高賢,大慰平生。」

  段譽急道:「慕容兄,這可是你的不是了。我大哥初次和你相見,素無嫌隙,你又何必乘人之危?何況大家冤枉你之時,我大哥曾為你分辯?」慕容複冷冷一笑,說道:「段兄要做抱打不平的英雄好漢,一併上來賜教便是。」他對段譽糾纏王語嫣,不耐已久,此刻趁機發作了出來。段譽道:「我有什麼本領來賜教於你?只不過說句公道話罷了。」

  便在此時,四個少林寺玄字輩老僧走到蕭峰身前,合十說道:「蕭大爺,敝寺方丈有請,請移步內殿說話。」一名老僧轉身向群雄朗聲說道:「各位朋友請了,我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師有請蕭峰蕭大爺,跟他分說一件要事,說完之後,蕭大爺便即出來,和各位相見。請各位暫且休息一會。」群雄聽了,噪聲稍止,有的便坐下地來。

  段譽生怕少林寺有加害蕭峰的陰謀,說道:「大哥,我陪在你身邊!」蕭峰點頭道:「甚好。」隨著四名老僧入內。來到大殿,領路的老僧向殿上幾名老僧打了招呼,又有十餘名老僧隨眾入內。蕭峰心下暗驚,見這幾個老僧個個步履穩實,目光炯然,料來必是寺中玄字輩的好手,心想這些人待會群起而攻,我蕭峰今日要斃命於斯了,向走在身側的段譽低聲道:「兄弟,你到外面去照看一下我的隨從,再照護你爹爹。」段譽微笑搖頭,低聲道:「少林派不會加害我爹爹。所謂義結金蘭,即是同生共死!」蕭峰心中感動,輕輕握了握他手。

  眾人片刻間走入禪房,玄慈方丈已站在門口相迎,肅請各人坐了。知客僧送上清茶,玄慈和段譽招呼幾句,向蕭峰介紹幾位外來高僧,說明神山、神音、觀心、道清、覺賢、融智各人的身份,再說了玄字輩眾僧的名號。玄慈大師從懷中取出一頂棉帽,戴在頭上,合十向蕭峰微笑道:「蕭大爺,可認得老僧嗎?」

  蕭峰一見之下,立時認出,躬身說道:「玄慈大師,又是遲老先生。」玄慈微笑點頭。只見四名老僧各從懷中取出一頂棉帽,戴在頭上。蕭峰躬身向玄渡說道:「玄渡大師,杜老先生。」向玄因行禮,道:「玄因大師,金老先生。」向玄止行禮,道:「玄止大師,褚老先生。」向玄生行禮,道:「玄生大師,孫老先生。」玄渡身上有傷,仍由弟子攙扶著,他黯然道:「阿朱姑娘活潑可愛,她叫老僧好好保重身子,可惜她卻先走一步了。」蕭峰心中一酸,強忍淚水。

  玄慈說道:「各位師兄,這位蕭君曾在少林寺學藝,本師是玄苦師弟。玄苦師弟兩年多前為人所殺,當時寺中大都認定是蕭君下的手。老衲與玄寂師弟曾細查玄苦師弟斷骨的傷勢,發覺兇手的掌力狠猛異常,並非少林派武功。我們又想蕭君會使丐幫的『降龍二十八掌』,那也是威猛陽剛的掌力,於是老衲自己,再加上玄渡、玄因、玄止、玄生等幾位師兄弟,我們五人改穿了俗家衣帽,在浙東天臺山道的涼亭中,和蕭君相遇,邀得他全力施為,盡展所長。這五掌一一對過,我師兄弟互瞧一眼,心中都是同一句話:『不是喬峰殺的!』

  「本寺玄字輩僧眾之中,玄難、玄寂、玄通三位師弟當時有事外出,餘下群僧中,我五人算得排在前面的硬手了。我師兄弟所使掌力,有剛有柔,有厚有綿,蕭君定須全力以赴,不能取巧,否則難免立斃於當場。就算他能瞞得過我們其中一人,決不能五人全都瞞過。後來他跟老衲對掌,老衲使一招般若掌的『一空到底』,正當掌力全空之際,蕭君的掌力竟也忽然放空,老衲這一下如是誘招,趁機發力,他非肋骨齊斷不可。蕭君和我五人在山道上邂逅相逢,只為了不肯傷我,寧可甘冒大險,全撤掌力。他連一個素不相識的老人也不肯輕易加害,焉能殺害傳他藝業的恩師?以掌法而論,玄苦師弟決不是蕭君所殺!以心地而論,更非蕭君所殺!」

  玄渡、玄因、玄止、玄生四僧齊聲說道:「方丈師兄當時便有此推斷。我四人事後詳加推敲,議論他掌法、掌力中諸般細微曲折之處,亦都毫無疑義。」

  玄慈森然道:「當時在天臺山道上,我們五人先已立下了主意,倘若察覺蕭峰果真是兇手,我們便即五人合力,誅除了他,不但為玄苦師弟報此血仇,也為武林除去一個禍胎。」轉頭向蕭峰道:「蕭施主,我們今日說這番話,不是向你賣好,乃是向神山師兄等諸位高僧說明,並非我少林弟子妄殺無辜,而我少林派不正戒律。」

  蕭峰躬身道:「是。多謝方丈大師為我洗刷冤屈。」

  玄慈臉現慈和,緩緩說道:「蕭施主,現今我坦率相告:你一心追尋的那個帶頭大哥,便是老衲玄慈!」眾人聽了,都忍不住全身劇震。

  只聽玄慈續道:「當日在天臺山道上,我知你並非殺害玄苦師弟的兇手,於是在跟你對掌時突然撤去掌力,確是要讓你一掌打死了我,報你父母的大仇!」

  蕭峰陡然間獲知真相,心緒兀自難平,但種種疑團也終於得解:「當時既有人傳來假訊,說我爹爹要來少林寺藏經閣搶奪武功秘笈,中原武人要設法阻止,理所當然應由少林寺方丈率領帶頭;而與汪前幫主情好莫逆的武林前輩,自以玄慈方丈為首。只因我出身少林,素知玄慈方丈為人慈和,決不致沒來由地帶人去殺我爹娘,我心有所偏,便對清清楚楚現身在我面前的帶頭大哥視而不見,再也不去想上一想,玄慈方丈便該是帶頭大哥!這人在我心中,乃是窮凶極惡之輩,跟方丈大師無論如何連不上一起。蕭峰有眼無珠,一愚至此,白白送了阿朱的姓名。」思及阿朱,心中更是酸痛。

  玄慈淡淡地道:「老衲當年做了這件大錯事,早已甘願就死。蕭施主,請你上來一掌打死我吧。為你爹娘報仇,是人子應有之義。老衲未能及早明言,以致有多人為此送命。眾位師兄弟,蕭峰殺我,乃是完結一段因果,既有此因,便有此果。任誰不得伸一指加害於他!」垂手低眉,挺胸而前,只待蕭峰下手。

  蕭峰負手背後,緩緩走上幾步,說道:「方丈大師,當年有人假傳訊息,大師誤信人言,致有雁門關外不幸之事。倘若蕭峰身居大師之位,亦當如此作為。方丈大師行事居心,沒半點違了佛旨。玄苦恩師自不是大師所殺,然我義父義母、趙錢孫等人,究竟死於何人之手?」玄慈道:「老衲慚愧,這些人雖非我所殺,但確是因我而死。老衲迄今尚不明兇手是誰。」

  蕭峰道:「既然兇手迄今未明,蕭峰此時亦不以一指加于方丈大師。蕭峰愚蠢糊塗,過去糾纏於仇怨之中,不能自解脫縛,以致多傷人命。此事終有水落石出的一日,到時自當再向方丈請益。」

  玄慈合十道:「你要報仇,隨時來取我命便是。但今日山下有數千人誓要殺你,施主縱然神勇,終究寡不敵眾。施主何不暫避鋒頭,從後山而出?群雄之前,自有少林寺擔待。」

  蕭峰搖了搖頭,道:「蕭某在聚賢莊上殺傷多人,雖說是迫不得已,自衛保命,畢竟出手兇殘。外間既有人要找蕭峰報仇,蕭某如何能縮身閃躲。但如加以抗禦,又須殺傷人命,該當如何,還請大師指點明路。」

  玄慈道:「我知你心存慈念,憑此一念,即可多造功德。」蕭峰道:「弟子不敢求多造功德,只盼少作罪業。」玄慈道:「咱們學武之人,心中常存少作罪業的一念,便是功德。」蕭峰道:「多謝大師教誨。這就告辭。」向眾僧團團躬身行禮,轉身出外。段譽跟了出去。

  兩人回到山門之外,群雄轟的一聲站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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