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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斷(6)


  玄慈、玄寂、玄生等雖是勤修佛法的高僧,究是武學好手,遇到武林中的同道,都有惺惺相惜的親近之意,這時突見這許多成名的英豪到來,雖正當清理門戶之際,心頭十分沉重,也不禁精神為之一振。少林群僧在外行道,結交方外朋友甚多,所來的英豪之中,頗有不少是玄字輩、慧字輩僧侶的至交。各人執手相見,歡然道故,迎入殿中,與鳩摩智、神山等人引見。神山、觀心等威名素著,群豪若非舊識,也均仰慕已久。

  玄慈正欲問起來意,知客僧又進來稟報,說道山東、淮南有數十位武林人物前來拜山。

  玄慚出去迎進殿來。一條黑漢子大聲說道:「丐幫莊幫主邀咱們來瞧熱鬧,他自己還沒到麼?」一個陰聲細氣的聲音說道:「老兄你急什麼?既然來了,要瞧熱鬧,還少得了你一份麼?當然咱們小角色先上場,正角兒慢慢再出臺。」

  玄慈朗聲說道:「諸位不約而同地降臨敝寺,少林寺至感榮幸。只不過招待不周,還請原諒則個。」群豪都道:「好說,好說,方丈不必客氣。」

  這時和少林僧交好的豪客,早已說知來寺原委,各人都接到丐幫幫主莊聚賢的英雄帖,說道少林寺和丐幫向來並峙中原,現莊聚賢新任丐幫幫主,意欲立一位中原的武林盟主,並定下若干規章,以便同道一致遵守,定十一月初十親赴少林寺,與玄慈方丈商酌。各人出示英雄帖,帖上注明這天是甲戌冬至,大吉大利,利於出門會友,帖中言語雖頗謙遜,但擺明瞭是說,武林盟主舍我其誰?莊聚賢要來少林寺,顯然是要憑武功擊敗少林群僧,壓下少林派數百年享譽武林的威風。

  帖中並未邀請群雄到少林寺,但武林人物個個喜動不喜靜,對於丐幫與少林派互爭雄長的大事,哪一個不想親自目睹,躬與其盛?是以不約而同地紛紛到來。這時殿中眾人說得最多的便是一句話:「那莊聚賢是誰?」人人都問這句話,卻沒一人能答。

  玄慈方丈與師兄弟會商數日,都猜測這莊聚賢多半便是喬峰的化名,以他的武功機謀,要殺了丐幫中與他為敵的長老,奪回幫主之位,自不為難,否則丐幫與少林寺素來交好,怎地忽有此舉?喬峰大戰聚賢莊,天下皆知,他化名為莊聚賢,其實已點明了自己來歷。

  過不多時,兩湖、江南各地的英雄到了,川陝的英雄到了,兩廣的英雄也到了。群雄南北相隔千里,卻都于一日中絡繹到來,顯然丐幫準備已久,早在一兩個月前便已發出英雄帖。玄慈和諸僧口中不言,心下卻既憤怒,又擔憂。僅在數日之前,自稱丐幫幫主的莊聚賢才有書信到來,說到要選武林盟主之事,並說日內將親來拜山,恭聆玄慈方丈教益,信中既未說明拜山日期,更沒提到邀請天下英雄。哪知突然之間,群賢畢集,少林寺竟給鬧了個手忙腳亂。少林派雖在江湖上廣通聲氣,居然事先全無所聞,尚未比試,已先落下風。丐幫此舉,儼然一副勝券已握的模樣,請帖上不言明邀請群雄,只不過不能越俎代庖,代少林寺作主人而已,但大撒英雄帖,實是不邀而邀。群僧又想:「丐幫不邀咱們赴他總舵,面子上是對咱們禮敬,他幫主親自移步,實則是要令少林派事先全無預備,攻咱們一個措手不及。」

  玄生向他好友河北神彈子諸葛中發話:「好啊,諸葛老兒,你得到訊息,也不捎個信來給我,咱們三十年的交情,就此一筆勾銷。」諸葛中老臉漲得通紅,連連解釋:「我……我是三天前才接到帖子,一碗飯也沒得及吃完,連日連夜地趕來,途中累死了兩匹好馬,唯恐錯過了日子,不能給你這臭賊禿助一臂之力。怎……怎麼反怪起我來?」玄生哼了一聲,道:「你倒是一片好心了!」諸葛中道:「怎麼不是好心?你少林派武功再高,老哥哥來呐喊助威,總不見得是壞心啊!你們方丈本來派出英雄帖,約我十二月初八來少林寺,會一會姑蘇慕容氏,現下哥哥早來了一個月,可沒對你不起。」

  玄生這才釋然,請問其他英豪,路遠的接帖早,路近的接帖遲,但個個是馬不停蹄地趲路,方能及時趕到。倒不是這許多朋友沒一個事先向少林寺送信,而是丐幫策劃周詳,算准了各人到達少林寺的日程,令他們沒法早一日趕到或派人通知。群僧想到此節,都覺得丐幫謀定而後動,幫主和幫眾未到,已然先聲奪人,只怕尚有不少厲害後著。

  這一日正是十一月初十。少林群僧先是應付神山上人等一眾高僧,跟著與鳩摩智相鬥,盤問虛竹,已耗費了不少精神,突然間四面八方各路英雄豪傑紛紛趕到,寺中僧人雖多,事出倉促,也不免手忙腳亂。幸好知客院首座玄淨大師是位經理長才,而寺產素豐,物料厚積,群僧在玄淨分派之下,接待群豪,卻也禮數不缺。

  玄慈等迎接賓客,無暇屏人商議,只各自心中嘀咕。忽聽知客僧報道:「大理國鎮南王段殿下駕到。」

  為了少林寺玄悲大師身中「大韋陀杵」而死之事,段正淳曾奉皇兄之命,前來拜會玄慈方丈。大理段氏是少林寺之友,此刻到來,實是得一強助,玄慈心下一喜,說道:「大理段王爺還在中原嗎?」率眾迎出。玄慈與段正淳以及他的隨從華赫艮、范驊、巴天石、朱丹臣等已是二度重會,寒暄得幾句,便即迎入殿中,與群雄引見。

  第一個引見的便是吐蕃國國師鳩摩智。段正淳立時變色,抱拳道:「犬子段譽蒙得明王垂青,攜之東來,聽犬子言道,一路上多聆教誨,大有進益,段某感激不盡,這裏謝過。」鳩摩智微笑道:「不敢!段公子怎麼不隨殿下前來?」段正淳道:「犬子不知去了何處,說不定又落入了奸人惡僧之手,正要向國師請教。」鳩摩智連連搖頭,說道:「段公子的下落,小僧倒也知道。唉!可惜啊可惜!」

  段正淳心中怦地一跳,只道段譽遭了什麼不測,忙問:「國師此言何意?」他雖多經變故,但牽掛愛子安危,不由得聲音也顫了。

  數月前他父子歡聚,其後段譽去參與聾啞先生棋會,歸途中自行離去,事隔數月,段正淳不得絲毫音訊,生怕他遭了段延慶、鳩摩智或丁春秋等人的毒手,一直好生掛念。這日聽到訊息,丐幫新任幫主莊聚賢要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,當即匆匆趕來,主旨便在尋訪兒子。他段氏是武林世家,於丐幫、少林爭奪中原盟主一事自也關心。

  鳩摩智道:「小僧在天龍寶刹,得見枯榮大師、本因方丈以及令兄,個個神定氣閑,莊嚴安詳,真乃有道之士。鎮南王威名震於天下,卻何以舐犢情深,大有兒女之態?」

  段正淳定了定心神,尋思:「譽兒若已身遭不測,驚慌也已無益,徒然教這番僧小覷了。」便道:「愛惜兒女,人之常情。世人若不生兒育女,呵之護之,舉世便即無人。吾輩凡夫俗子,如何能與國師這等出家無嗣、心無掛礙的高僧相比?」

  鳩摩智微微一笑,說道:「小僧初見令郎,見他頭角崢嶸,知他必將光大段門,為大理國日後的有道明君,實為天南百萬蒼生之福。」

  跟著長歎一聲,道:「唉,真是可惜,這位段君福澤卻是不厚。」他見段正淳又即臉上變色,這才微微一笑,說道:「他來到中原,見到一位美貌姑娘,從此追隨于石榴裙邊,什麼雄心壯志,一古腦兒地消磨殆盡。那位姑娘到東,他便隨到東;那姑娘到西,他便跟到西。任誰看來,都道他是一個遊手好閒、不務正業的輕薄子弟,那不是可惜之至麼?」

  只聽得嘻嘻一聲,一人笑了出來,卻是女子的聲音。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,卻是個面目猥瑣的中年漢子。此人便是阮星竹,這兩年多來,她一直伴著段正淳。段正淳來少林寺,她也跟著來了。她知少林寺規矩不許女子入寺,便改裝成男子,形容舉止,無一不像,決不似靈鷲宮四姝那般一下子便給人瞧破,只是她聲音嬌嫩,卻不及女兒阿朱那般假扮男人說話也能惟妙惟肖。她見眾人目光向自己射來,便即粗聲粗氣地道:「段家小皇子家學淵源,將門虎子,了不起,了不起。」

  段正淳到處留情之名,播于江湖,群雄聽她說段譽苦戀王語嫣乃「家學淵源,將門虎子」,都不禁相顧莞爾。

  段正淳也哈哈一笑,向鳩摩智道:「這不肖孩子……」鳩摩智道:「並非不肖,肖得很啊,肖得緊!」段正淳知他是譏諷自己風流放蕩,也不以為忤,續道:「不知他此刻到了何方,國師若知他的下落,便請示知。」鳩摩智搖頭道:「段公子勘不破情關,整日價憔悴相思。小僧見到他之時,已是形銷骨立,面黃肌瘦,此刻是死是活,那也難說得很。」

  忽然一個青年僧人走上前來,向段正淳恭恭敬敬地行禮,說道:「王爺不必憂心,我那三弟精神煥發,身子極好。」段正淳還了一禮,心下甚奇,見他形貌打扮,是少林寺中一個小輩僧人,卻不知如何稱段譽為「三弟」,問道:「小師父最近見過我那孩兒麼?」那青年僧人便是虛竹,說道:「是,那日我跟三弟在靈鷲宮喝得大醉……」

  突然段譽的聲音在殿外響起:「爹爹,孩兒在此,你老人家身子安好!」聲音甫歇,一人閃進殿來,撲在段正淳懷裏,正是段譽。他內功深厚,耳音奇佳,剛進寺便聽得父親與虛竹的對答,當下迫不及待,展開「淩波微步」,搶了進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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