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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斷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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虛竹手上一麻,生怕對方脫手之後,又使厲害手法,忙又運勁,體內北冥真氣如潮水般湧出。他和段譽所練的武功出於同源,但沒如段譽那般練過吸人內力的法門,因此雖抓住了鳩摩智手腕,卻沒能吸他內力。饒是如此,鳩摩智三次運勁未能掙脫,不由得心下大駭,右手成掌,斜劈虛竹項頸。他情急之下,沒想到再使少林派武功,這一劈已是他吐蕃的本門武學。虛竹左手以一招天山六陽掌化解。鳩摩智次掌又至,虛竹的六陽掌綿綿使出,將對方勢若狂飆的攻擊逐一化解。 其時兩人近身肉搏,呼吸可聞,出掌時都是曲臂回肘,每發一掌都只相距七八寸,但相隔雖近,掌力卻仍強勁之極。鳩摩智掌聲呼呼,群僧均覺這掌力刮面如刀,寒意侵體,便似到了高山絕頂,狂風四面吹襲。少林寺輩份較低的僧侶漸漸抵受不住,一個個縮身向後,貼牆而立。玄字輩高僧自不怕掌力侵襲,但也各運內力抗拒。 虛竹為了要給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的群豪解除生死符,在這天山六陽掌上用功甚勤,種種精微變化全已了然於胸,而靈鷲宮地底石壁上的圖譜,更令他大悟其中奧妙。不過他從未用之與人過招對拆,少了練習,一上來便與一位當今數一數二的高手生死相搏,掌法雖高,內力雖強,使得出來的卻不過二三成而已。 鳩摩智掌力漸趨淩厲,虛竹心無二用,但求自保,每一招都是守勢。他緊抓對方手腕,決不是想拿住對手,只是見對方武功遠勝於己,單掌攻擊已如此厲害,若任他雙掌齊施,自己非命喪當場不可。他見識不足,察覺不到對手沖脈上的功行大有缺失,如針對此反攻,早已大勝,唯有採取笨法子,死命拿住他左腕,要令他左掌無法出招。 鳩摩智左手遭抓,雙掌連環變化、交互為用的諸般妙著便使不出來。虛竹本來掌法不甚純熟,使單掌較使雙掌為便。一個打了個對折,十成掌法只剩五成,一個卻將二三成的功夫提升到了四五成。一炷香時刻過去,兩人已交拆數百招,仍是僵持之局。 玄慈、玄渡、神山、觀心、道清等諸高僧都已看出,鳩摩智左腕受制,掙扎不脫,但虛竹的左掌卻全然處於下風,只有招架之功,無絲毫還手之力,兩人都是右優左劣。這般打法,眾高僧雖見多識廣,卻也是生平從所未見。其中少林眾僧更多了一份驚異、一份憂心,虛竹自幼在本寺長大,下山半年,卻不知從何處學了這一身驚人技藝回來,又見他抓住敵人,卻不能制敵,但鳩摩智每一掌中都含著摧筋斷骨、震破內家真氣的大威力,只消給擊中了一下,非氣絕身亡不可。 又拆百餘招,虛竹驚恐之心漸去,于天山六陽掌的精妙處領悟越來越多,十招中於九招守禦之餘,已能還擊一招。他既還擊一招,鳩摩智便須出招抵禦,攻勢不免略有頓挫。其間相差雖然甚微,消長之勢卻漸對虛竹有利。又過了一頓飯時分,虛竹已能在十招中反攻兩三招。少林群僧見他漸脫困境,無不暗暗歡喜。 這時虛竹已能占到四成攻勢,雖兀自遮攔多,進攻少,但內力生髮,逍遙派武學的諸般狠辣招數自然而然地使了出來。少林派系佛門武功,出手的用意均是制敵而非殺人,與童姥、李秋水的出手截然相反。玄慈等少林高僧見虛竹所使招數雖渾然含蓄,但漸趨險狠淩厲,不由得都皺起了眉頭。 鳩摩智連運三次強勁,要掙脫虛竹的右手,以便施用「火焰刀」絕技,但己力加強,對方的指力亦相應而增,情急之下,殺意陡盛,左手呼呼呼連拍三掌,虛竹揮手化解。鳩摩智縮手彎腰,從布襪中取出一柄匕首,陡向虛竹肩頭刺去。 虛竹所學全是空手拆招,突然間白光閃處,匕首刺到,不知如何招架才是,搶著便去抓鳩摩智的右腕。這一抓是「天山折梅手」的擒拿手法,既快且准,三根手指一搭上他手腕,大拇指和小指跟著便即收攏。便在這時,鳩摩智掌心勁力外鑠,匕首脫手而出。虛竹雙手都牢牢抓著對方的手腕,噗的一聲,匕首插入了他肩頭,直沒至柄。 旁觀群僧齊聲驚呼。神山、觀心等都不自禁地搖頭,均想:「以鳩摩智如此身份,鬥不過少林寺一個青年僧人,已然聲名掃地,再使兵刃偷襲,簡直不成體統。」 突然人叢中搶出四名僧人,青光閃閃,四柄長劍同時刺向鳩摩智咽喉。四僧同時躍出,一齊出手,四柄長劍指的是同一方位,劍法奇快,狠辣無倫。鳩摩智雙足運力,要待向後避讓,力扯之下,虛竹竟紋絲不動,但覺喉頭刺痛,四劍的劍尖已刺上了肌膚。只聽四僧齊聲喝道:「不要臉的東西,快快投降!」聲音嬌嫩,竟似是少女的口音。 虛竹轉頭看時,這四僧居然是梅蘭竹菊四劍,只是頭戴僧帽,掩住了頭上青絲,身上穿的卻是少林寺僧衣。他驚詫無比,叫道:「休傷他性命!」四劍齊聲答應:「是!」劍尖卻仍不離鳩摩智的咽喉。 鳩摩智哈哈一笑,說道:「少林寺不但倚多為勝,而且暗藏春色,數百年令譽,原來如此,這可領教了!」 虛竹心下惶恐,不知如何是好,當即鬆手放開鳩摩智手腕。菊劍為他拔下肩頭匕首,鮮血立湧。菊劍忙摔下長劍,從懷中取出手帕,給他裹好傷口。梅蘭竹三姝的長劍仍指在鳩摩智喉頭。虛竹問道:「你……你們,是怎麼來的?」 鳩摩智右掌橫劃,「火焰刀」神功使出,當當當三聲,三柄長劍從中斷絕。三姝大驚,向後飄躍丈許,看手中時,長劍都只剩下了半截。鳩摩智仰天長笑,向玄慈道:「方丈大師,卻如何說?」 玄慈面色鐵青,說道:「這中間的緣由,老衲委實不知,即當查明,按本寺戒律處置。國師和眾位師兄遠來辛苦,便請往客舍奉齋。」 鳩摩智道:「如此有擾了。」說著合十行禮,玄慈還了一禮。 鳩摩智合著雙手向旁一分,暗運「火焰刀」神功。噗噗噗噗四響,梅蘭竹菊四姝齊聲驚呼,頭上僧帽無風自落,露出烏雲也似的滿頭秀髮,數百莖斷發跟著僧帽飄了下來。 鳩摩智顯這一手功夫,不但炫耀己能,斷發而不傷人,意示手下容情,同時明明白白地顯示於眾,四姝乃在家女子,並非比丘尼,要少林僧無可抵賴。 玄慈面色更加不豫,說道:「眾位師兄,請!」 神山、觀心、道清、融智等諸高僧陡見少林寺中竟會有僧裝女子出現,無不大感驚訝。聽到玄慈方丈一個「請」字,都站了起來。知客僧分別迎入客舍,供奉齋飯。 一眾外客剛轉過身子,還沒走出大殿,梅劍便道:「主人,咱姊妹私自下山,前來服侍你,你可別責怪。」蘭劍道:「那緣根和尚對主人無禮,咱姊妹狠狠地打了他幾頓,他才知道好歹,唉,沒料想這番僧又傷了主人。」 虛竹「哦」了一聲,這才恍然,緣根所以前倨後恭,原來是受她四姊妹的脅迫,如此說來,她四人喬裝為僧,潛身寺中,已有多日,不由得跺腳道:「胡鬧,胡鬧!」隨即在如來佛像前跪倒,說道:「弟子前生罪業深重,今生又未能恪守清規戒律,以致為本寺惹下無窮禍患,恭請方丈重重責罰。」 菊劍道:「主人,你也別做什麼勞什子的和尚啦,大夥兒不如回縹緲峰去吧,在這兒青菜豆腐,沒半點油水,又受人管束,有什麼好?」竹劍指著玄慈道:「老和尚,你言語中對我們主人若有得罪,我四姊妹對你可也不客氣啦,你還是多加小心為妙。」 虛竹連連喝止,說道:「你們不得無禮,怎麼到寺裏胡鬧?唉,快快住嘴。」 四姊妹卻你一言我一語,咭咭呱呱的,竟將玄慈等高僧視若無物。少林群僧相顧駭然,眼見四姊妹相貌一模一樣,明媚秀美,嬌憨活潑,一派無法無天,實不知是什麼來頭。 原來四姝是大雪山下的貧家女兒,其母先前已生下七個兒女,再加上一胎四女,實在無力養育,生下後便棄在雪地之中。適逢童姥在雪山采藥,聽到啼哭,見是相貌相同的四個女嬰,覺得有趣,便攜回靈鷲宮撫養長大,授以武功。四姝從未下過縹緲峰一步,又怎懂得人情世故、大小輩份?她們生平只聽童姥一人吩咐。待虛竹接為靈鷲宮主人,她們也就死心塌地地侍奉。虛竹溫和謙遜,遠不如童姥禦下有威,她們對之就不怎麼懼怕,只知對主人忠心耿耿,渾不知這些胡鬧妄為有什麼不該。 玄慈說道:「除玄字輩眾位師兄弟外,余僧各歸僧房。慧輪留下。」眾僧齊聲答應,按著輩份魚貫而出。片刻之間,大雄寶殿上只留著三十余名玄字輩的老僧、虛竹的師父慧輪,以及虛竹和靈鷲宮四女。 慧輪也在佛像前跪倒,說道:「弟子教誨無方,座下出了這等孽徒,請方丈重罰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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