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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九 解不了 名韁系嗔貪(7)


  虛竹初時只道眾位前輩師長別有深意,他是第三輩的小和尚,如何敢妄自出頭?然眼見形勢急轉直下,眾師長盡皆悲怒沮喪,無可奈何,本寺顯然面臨重大劫難,便欲挺身而出,指明鳩摩智所施展的不是少林派絕技。但二十餘年來,他在寺中從未當眾說過一句話,在大殿中一片森嚴肅穆的氣象之下,話到口邊,不禁又縮了回去。

  只聽鳩摩智道:「方丈既如此說,那是自認貴派七十二門絕技,中間不免大有毛病,甚或根本並非貴派自創,這個『絕』字,須得改一改了。」

  玄慈默然不語,心中如受刀剜。

  玄字班中一個身形高大的老僧厲聲說道:「國師已占上風,本寺方丈亦自認本寺舊傳規矩可改,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,不留絲毫餘地?」正是玄止。

  鳩摩智微笑道:「小僧不過想請方丈應承一句,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。以小僧之見,少林寺不妨從此散了,諸位高僧分投清涼、普渡諸處寺院托庇安身,各奔前程,便欲投身吐蕃國改修密宗佛法,拜于上師喇嘛座下,小僧也可代為設法先容。豈非勝在浪得虛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?」

  他此言一出,少林群僧涵養再好,也都忍耐不住,紛紛大聲呵斥。群僧這時方始明白,這鳩摩智上得少室山來,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將少林寺挑了,不但他自己名垂千古,也使得中原武林從此少了一座重鎮,于他吐蕃國大有好處。

  只聽他朗聲說道:「小僧孤身來到中土,本意想見識一下少林寺的風範,且看這號稱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,是怎樣一副莊嚴宏偉的氣象。但聽了諸位高僧的言語,看了各位高僧的舉止,嘿嘿嘿,似乎還及不上僻處南疆的大理國天龍寺。唉!這可令小僧大失所望了。」

  玄字班中有人說道:「大理天龍寺枯榮大師和本因方丈佛法淵深,凡我釋氏弟子,無不仰慕。出家人早無競勝爭強之念,國師說我少林不及天龍,豈足介意?」說著緩步而出,乃是個滿面紅光的老僧。他右手食指與中指輕輕搭住,臉露微笑,神色溫和。

  鳩摩智也即臉露笑容,說道:「久慕玄渡大師的『拈花指』絕技練得出神入化,今日得見,幸何如之。」說著右手食拇兩指也輕輕搭住,作拈花之狀。二僧左手同時緩緩伸起,向著對方彈了三彈。

  只聽得波波波三響,指力相撞。玄渡大師身子一晃,突然間胸口射出三支血箭,激噴數尺,兩股指力較量之下,玄渡不敵,給鳩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,便如是利刃所傷。

  玄渡大師為人慈和,極得寺中小輩僧侶愛戴。虛竹十六歲那年,曾奉派為玄渡掃地烹茶,服侍了他八個月。玄渡待他甚為親切,還指點了他一些羅漢拳的拳法。此後玄渡閉關參禪,虛竹極少再能見面,但往日情誼,長在心頭。這時見他突為指力所傷,知救援稍遲,立有性命之憂,他曾得蘇星河授以療傷之法,後來又學了破解生死符的秘訣,熟習扶傷救死之道,見玄渡胸口鮮血噴出,不暇細想,晃身搶到玄渡對面,虛托一掌。

  其時相去只一瞬之間,三股血水尚未落地,經他掌力一逼之下,竟又迅速回入玄渡胸中。虛竹左手如彈琵琶,一陣輪指虛點,頃刻間封了玄渡傷口上下左右的十一處穴道,鮮血不再湧出,再將一粒靈鷲宮的治傷靈藥九轉熊蛇丸喂入他口中。

  當日虛竹得段延慶指點,破解無崖子所布下的珍瓏棋局之時,鳩摩智曾見過他一面,此刻突然見他越眾而出,以輪指虛點,封閉玄渡的穴道,手法之妙,功力之強,竟為自己生平所未見,不由得大吃一驚。

  慧方等六僧那日見虛竹發掌擊死玄難,又見他做了外道別派的掌門人,種種怪異之處,沒法索解,當即負了玄難屍身,回到少林寺中。玄慈方丈與眾高僧詳加查詢,得悉玄難是死于丁春秋「三笑逍遙散」的劇毒,與虛竹的掌擊無涉,久候虛竹不歸,派了十多名僧人出外找尋,也始終未見他蹤影。

  虛竹回寺之日,適逢少林寺又遇重大變故,丐幫幫主莊聚賢竟遣人下帖,要少林派奉他為中原武林盟主。玄慈連日與玄字輩、慧字輩群僧籌商對策,實不知那名不見經傳的莊聚賢是何等樣人物。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,人數既眾,實力亦強,向來又以俠義自任,與少林派互相扶持,主持江湖正氣、武林公道,突然要強居於少林派之上,倒令眾高僧不知如何應付才是。虛竹的師父慧輪見方丈和一眾師伯、師叔有要務在身,便不敢稟告虛竹回寺、連犯戒律之事。是以他在園中挑糞澆菜,眾高僧也均不知,這時突然見他顯示高妙手法,倒送鮮血回入玄渡體內,人人自均驚異。

  虛竹說道:「師伯祖,你且不要運氣,以免傷口出血。」撕下自己僧袍,裹好了他胸口傷處。玄渡苦笑道:「大輪明王……的……拈花指功……如此……如此了得!老衲拜……拜服。」虛竹道:「師伯祖,他使的不是拈花指,也不是佛門武功。」

  群僧一聽,都暗暗不以為然。鳩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一模一樣,連兩人溫顏微笑的神情也毫無二致,卻不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「拈花指」是什麼?群僧都知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師,敕封大輪明王,每隔五年,便在大雪山大輪寺開壇,講經說法,四方高僧居士雲集聆聽,執經問難,無不讚歎。他是佛門中天下知名的高僧,所使的如何會不是佛門武功?

  鳩摩智心中卻又一驚:「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指?不是佛門武功?」一轉念間,便即恍然:「是了!那拈花指本是一門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,只點人穴道,制敵而不傷人,我急切求勝,以『火焰刀』運功,指力太過淩厲,竟在那老僧胸口戳了三個小孔,便不是迦葉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。這小和尚想必由此而知。」

  他天生睿智,自少年時起便迭逢奇緣,由密教寧瑪派上師授以「火焰刀」淩虛發勁的神功,在大理國天龍寺中連勝枯榮、本因、本相等高手,其後更因緣際會,取得小無相功秘笈。此番來到少林,原是想憑一身武功,單槍匹馬地鬥倒這座聞名當世武林的古刹,眼見虛竹只不過二十來歲,雖适才「輪指封穴」之技頗為玄妙,料想武功再高也屬有限,便微笑道:「小師父竟說我這拈花指不是佛門武學,卻令少林絕技置身何地?」

  虛竹不善言辯,只道:「我玄渡師伯祖的拈花指,自然是佛門武學,你……你大師所使這個……卻不是……」一面說,一面提起左手,學著玄渡的手法,也彈了三彈,指力中使上了小無相功。他對人恭謹,這三彈不敢正對鳩摩智,只是向無人處彈去,只聽得鏜、鏜、鏜三響,大殿上一口銅鐘發出巨聲。虛竹這三下指力都彈在鐘上,便如以鐘槌用力撞擊一般。眾僧聽了,盡皆驚異。

  鳩摩智叫道:「好功夫!你試我一招般若掌!」說著雙掌一立,似是行禮,雙掌卻不合攏,呼的一聲,一股掌力從雙掌間疾吐而出,奔向虛竹,正是般若掌的「峽谷天風」。然般若掌以「空、無、非空、非無」為要旨,他這一掌狠猛沉重,大非般若掌本意。

  虛竹見他掌勢兇猛,非擋不可,當即以一招「天山六陽掌」將他掌力化去。

  鳩摩智感到他這一掌之中隱含吸力,剛好克制自己這一招的掌力,宛然便是小無相功的底子,心中一凜,笑道:「小師父,你這是佛門功夫麼?我今日來到寶刹,是要領教少林派的神技,你怎麼反以旁門功夫賜招?少林武功在大宋國向稱數一數二,難道徒具虛名,不足以與異邦的武功相抗麼?」他一試出虛竹的內功特異,自己無制勝把握,便以言語擠兌,要他只用少林派的功夫。

  虛竹怎明白他的用意,直言相告:「小僧資質愚魯,於本派武功只學了一套羅漢拳,一套韋陀掌,那是本派紮根基的入門功夫,如何能與國師過招?」鳩摩智哈哈一笑,道:「既然如此,你倒也有自知之明,不是我的對手,那便退下吧!」虛竹道:「是!小僧告退。」合十行禮,退入虛字輩群僧的班次。

  玄慈方丈卻精明之極,雖不明白虛竹武功的由來,但看他适才所演的幾招,招數精奇,內功深厚,足可與鳩摩智相匹敵,少林寺今日面臨存亡榮辱的大關頭,不如便遣他出去抵擋一陣,縱然落敗,也總是個轉機,勝於一籌莫展,便道:「國師自稱精通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,高明淵博,令人佩服。少林派的入門粗淺功夫,自是更加不放在國師眼裏了。虛竹,本寺僧眾現今以『玄、慧、虛、空』排行,你是本派的第三代弟子,本來決無資格跟吐蕃國第一高手國師過招動手。但國師萬里遠來,良機難逢,你便以羅漢拳和韋陀掌的功夫,請國師指點幾招。」他將話說在頭裏,虛竹只不過是少林寺第三代「虛」字輩的小僧,所會的不過是少林派的入門粗淺功夫,敗在鳩摩智手下,于少林寺威名並無所損,但只要僥倖勉強支持得一炷香、兩炷香的時刻,自己乘勢喝止雙方,鳩摩智便無顏再糾纏下去了。

  虛竹聽得方丈有令,自不敢有違,躬身應道:「是。」走上幾步,合十說道:「請國師手下留情!」心想對方是前輩高人,決不會先行出招,當即雙掌一直拜了下去,正是韋陀掌的起手式「靈山禮佛」。他在少林寺中半天念經,半天練武,十多年來,已將這套羅漢拳和韋陀掌練得滾瓜爛熟。這招「靈山禮佛」本來只是禮敬敵手的姿式,意示佛門弟子禮讓為先,決非好勇鬥狠之徒。但他此刻身上既具逍遙派三大高手深厚內力,複得童姥盡心點撥,而靈鷲宮地下石窖中數十日面壁揣摩,更得益良多,雙掌一拜下,身上僧衣便即微微鼓起,真氣流轉,護住了全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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