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三十七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(6)


  昊天部為首的老婦說道:「尊主,咱們是否將老尊主的遺體運回靈鷲宮隆重安葬?敬請尊主示下。」虛竹道:「該當如此。」指著李秋水的屍身道:「這位……這位是你們尊主的同門師妹,雖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,但……但死時怨仇已解,我看……我看也……不如一併運去安葬,你們以為怎樣?」那老婦躬身道:「謹遵吩咐。」虛竹心下甚慰,他本來生怕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,不但不願運她屍首去安葬,說不定還會毀屍洩憤,不料竟半分異議也無。他渾不知童姥治下眾女對主人敬畏無比,從不敢有半分違拗,虛竹既是他們新主人,自是言出法隨,一如所命。

  那老婦指揮眾女,用毛氈將兩具屍首裹好,放上駱駝,然後恭請虛竹上駝。虛竹謙遜了幾句,心想事已如此,總得親眼見到二人遺體入土,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。問起那老婦的稱呼,那老婦道:「奴婢夫家姓余,老尊主叫我『小余』,尊主隨便呼喚就是。」童姥九十余歲,自然可以叫她「小余」,虛竹卻不能如此叫法,說道:「余婆婆,我法號虛竹,大家平輩相稱便是,尊主長,尊主短的,豈不折殺了我麼?」

  余婆拜伏在地,流淚道:「尊主開恩!尊主要打要殺,奴婢甘受,求懇尊主別把奴婢趕出靈鷲宮去。」

  虛竹驚道:「快請起來,我怎麼會打你、殺你?」忙將她扶起。其餘眾女都跪下求道:「尊主開恩。」虛竹大為驚詫,忙問原因,才知童姥怒極之時,往往口出反語,對人特別客氣,對方勢必身受慘禍,苦不堪言。烏老大等洞主、島主逢到童姥派人前來責打辱駡,反而設宴相慶,便知再無禍患,即因此故。這時虛竹對余婆謙恭有禮,眾女只道他要重責。虛竹再三溫言安慰,眾女卻仍惴惴不安。

  虛竹上了駱駝,眾女說什麼也不肯乘坐,牽了駱駝,在後步行跟隨。虛竹道:「咱們須得儘快趕回靈鷲宮去,否則天時尚暖,只怕……只怕尊主的遺體途中有變。」眾女這才不敢違拗,但各人只在他坐騎之後遠遠隨行。虛竹要想問問靈鷲宮中情形,竟不得其便。

  一行人徑向西行,走了五日,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騎。余婆婆發出訊號,那哨騎回去報信,不久朱天部諸女飛騎到來,一色都是紫衫,先向童姥遺體哭拜,然後參見新主人。朱天部的首領姓石,三十來歲年紀,虛竹便叫她「石嫂」。他生怕眾女起疑,言辭間便不敢客氣,只淡淡地安慰了幾句,說她們途中辛苦。眾女大喜,一齊拜謝。虛竹不敢提什麼「大家平輩稱呼」之言,只說不喜聽人叫他「尊主」,叫聲「主人」,也就是了。眾女躬身凜遵。

  如此連日西行,昊天部、朱天部派出去的聯絡遊騎將赤天、陽天、玄天、幽天、鸞天五部眾女都召了來,只成天部在極西之處搜尋童姥,未得音訊。靈鷲宮中並無一個男子,虛竹處身數百名女子之間,大感尷尬。幸好眾女對他十分恭敬,若非虛竹出口相問,誰也不敢向他說一句話,倒讓他免了許多為難。

  這一日正趕路間,突然一名綠衣女子飛騎奔回,是陽天部在前探路的哨騎,搖動綠旗,示意前途出現了變故。她奔到本部首領之前,急語稟告。

  陽天部的首領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,名叫符敏儀,聽罷稟報,立即縱下駱駝,快步走到虛竹身前,說道:「啟稟主人:屬下哨騎探得,本宮舊屬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一眾奴才,乘老尊主有難,居然大膽作反,正在攻打本峰。鈞天部嚴守上峰道路,一眾妖人無法得逞,只鈞天部派下峰來求救的姊妹卻給眾妖人傷了。」

  眾洞主、島主起事造反之事,虛竹早就知道,本來猜想他們捉拿不到童姥,不平道人命喪己手,烏老大重傷後生死未蔔,既沒了有力之人領頭,大家勢必知難而退,各自散了,不料事隔四月,仍聚集在一起,而且去攻打縹緲峰。他自幼生長于少林寺,從來不出山門,諸般人情世故,半分不通,遇上這件大事,當真不知如何應付,沉吟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

  只聽得馬蹄聲響,又有兩乘馬奔來,前面的是陽天部另一哨騎,後面馬背上橫臥一個黃衫女子,滿身是血,左臂也給人斬斷了。符敏儀神色悲憤,說道:「主人,這是鈞天部的副首領程姊妹,只怕性命難保。」那姓程的女子已暈了過去,眾女忙替她止血施救,眼見她氣息微弱,命在頃刻。

  虛竹見了她的傷勢,想起聰辯先生蘇星河曾教過他這門治傷之法,當即催駝近前,左手中指連彈,已封閉了那女子斷臂處的穴道,血流立止。第六次彈指時,使的是童姥所教的一招「星丸跳擲」,一股北冥真氣射入她臂根「中府穴」中。那女子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醒了轉來,叫道:「眾姊妹,快,快,快去縹緲峰接應,咱們……咱們擋不住了!」

  虛竹使這淩空彈指之法,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,只是對方是個花信年華的女子,他雖已不是和尚,仍謹守佛門子弟遠避婦女的戒律,不敢伸手和她身子相觸,不料數彈之下,應驗如神。他此刻身集童姥、無崖子、李秋水逍遙派三大名家的內力,實已非同小可。

  諸部群女遵從童姥之命,奉虛竹為新主人,然見他年紀既輕,言行又頗有點呆頭呆腦,傻裏傻氣,內心實不如何敬服,何況靈鷲宮中諸女十之八九是吃過男人大虧的,不是為男人始亂終棄,便是給仇家害得家破人亡,在童姥乖戾陰狠的脾氣薰陶之下,一向視男人有如毒蛇猛獸。此刻見他一出手便是靈鷲宮本門功夫,功力之純,竟似尚在老尊主之上。眾女震驚之余,齊聲歡呼,不約而同地拜伏在地。虛竹驚道:「這算什麼?快快請起,請起。」

  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:「尊主已然仙去,這位青年既是尊主恩人,又是她的傳人,乃本宮新主。」那女子名叫程青霜,掙扎著下馬,對虛竹跪拜參見,說道:「謝尊主救命之恩,請……請……尊主相救峰上眾姊妹,大夥兒支撐了幾十天,寡不敵眾,實在已是危……危殆萬分。」說了幾句話,伏在地下,連頭也抬不起來。

  虛竹急道:「石嫂,你快扶她起來。余婆婆,你……你想咱們怎麼辦?」

  余婆和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來日,早知他忠厚老實,不通世務,便道:「啟稟主人,此刻去縹緲峰,尚有兩日行程,最好請主人命奴婢率領本部,立即趕去應援救急。主人隨後率眾而來。主人大駕一到,眾妖人自然瓦解冰消,不足為患。」

  虛竹點了點頭,但似覺有點不妥,一時未置可否。

  余婆轉頭向符敏儀道:「符妹子,主人初顯身手,鎮懾群妖,身上法衣似乎未足以壯觀瞻。你是本宮針神,便給主人趕制一襲法衣吧!」符敏儀道:「正是!妹子也正這麼想。」

  虛竹一怔,心想在這緊急當口,怎麼做起衣衫來了?當真是婦人之見。但這些人確都是婦人,所見自均是「婦人之見」。

  眾女眼光都望著虛竹,等他下令。虛竹一低頭,見到身上那件僧袍破爛肮髒,四個月不洗,自己也覺奇臭難當。他幼受師父教導,須時時念著五蘊皆空,不可貪愛衣食,因此對此事全未著心在意,此刻經余婆一提,又見到屬下眾女衣飾華麗,不由得甚感慚愧,何況自己已經不是和尚,仍然穿著僧衣,大是不倫不類。其實眾女既已奉他為主,哪裏還會笑他衣衫的美醜?各人群相注目,所看的也只是他的神氣眼色、喜怒意欲,但虛竹自慚形穢,神色忸怩。

  余婆等了一會,又問:「主人,奴婢這就先行如何?」

  虛竹道:「咱們一塊兒去吧,救人要緊。我這件衣服實在太髒,待會我……我去洗洗,莫要讓你們聞著太臭……」一催駱駝,當先奔了出去。眾女敵愾同仇,催動坐騎,跟著急馳。駱駝最有長力,快跑之時,疾逾奔馬,眾人直奔出數十里,這才覓地休息,生火做飯。

  余婆指著西北角上雲霧中的一個山峰,向虛竹道:「主人,這便是縹緲峰了。這山峰終年雲封霧鎖,遠遠望去,若有若無,因此叫做縹緲峰。」虛竹道:「看來還遠得很,咱們早到一刻好一刻,大夥兒乘夜趕路吧。」眾女都應道:「是!多謝主人關懷鈞天部奴婢。」用過飯後,騎上駱駝又行,到得縹緲峰腳下時,已是第二日黎明。

  符敏儀雙手捧著一團五彩斑斕的物事,走到虛竹面前,躬身說道:「奴婢工夫粗陋,請主人賞穿。」虛竹奇道:「那是什麼?」接過抖開一看,卻是件長袍,乃是以一條條錦緞縫綴而成,紅黃青紫綠黑各色錦緞條紋相間,華貴之中具見雅致。原來符敏儀在眾女的斗篷上割下布料,替虛竹縫了一件袍子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