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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五 紅顏彈指老 刹那芳華(8)


  童姥一怔,點頭道:「不錯。少林派一個小小和尚,居然也有此見識。武林中說少林派是天下武學之首,果然也有些道理。」

  虛竹道:「小僧曾聽師父說過些『手少陽三焦經』的道理,所知膚淺之極,只胡亂猜測罷了。」又問:「你今年返老還童,那便如何?」

  童姥說道:「返老還童之後,功力全失。修煉一日後回復到七歲時的功力,第二日回復到八歲之時,第三日回復到九歲,每一天便是一年。每日午時須得吸飲生血,方能練功。我生平有個大對頭,深知我功夫的底細,算准我返老還童的日子,必定會趁機前來加害。姥姥可不能示弱,下縹緲峰去躲避,於是吩咐了手下的僕婦侍女們種種抵禦之策,姥姥自管自修煉。不料我那對頭還沒到,烏老大他們卻闖上峰來。我那些手下正全神貫注地防備我那大對頭,否則憑著安洞主、烏老大這點三腳貓功夫,豈能大模大樣地上得峰來?那時我正修煉到第三日,給烏老大抓住。我身上不過是九歲女童的功力,如何能夠抗拒?只好裝聾作啞,給他裝在布袋中帶了下山。此後這些時日之中,我喝不到生血,始終是個九歲孩童。這返老還童,便如蛇兒脫殼一般,脫一次殼,長大一次,但如脫到一半給人捉住,實有莫大兇險。幸好初練功的那幾年,功力不深,幾天不喝生血,還倒挨得過不死,倘若再耽擱得一二天,我仍喝不到生血,沒法練功,真氣在體內脹裂,就非一命嗚呼不可了。我說你救了我性命,就是為此。」

  虛竹道:「眼下你已回復到了十一歲時的功力,要回到九十六歲,豈不是尚須八十五天?還得殺死八十五頭梅花鹿或是羚羊、兔子?」

  童姥微微一笑,說道:「小和尚能舉一反三,可聰明起來了。在這八十五天之中,步步艱危,我功力未曾全複,不平道人、烏老大這些妖魔小丑,自然容易打發,但若我的大對頭得到訊息,趕來和我為難,姥姥獨力難支,非得由你護法不可。」

  虛竹道:「小僧武功低微之極,前輩都應付不來的強敵,小僧自然更加無能為力。以小僧之見,前輩還是遠而避之,等到八十五天之後,功力全複,就不怕敵人了。」

  童姥道:「你武功雖低,但無崖子的內力修為已全部注入你體內,只要懂得運用之法,也大可和我的對頭周旋一番。這樣吧,咱們來做一樁生意,我將精微奧妙的武功傳你,你便以此武功為我護法禦敵,這叫做兩蒙其利。」也不待虛竹答允,便道:「你好比是個大財主的子弟,祖宗傳下來萬貫家財,底子豐厚之極,不用再去積貯財貨,只要學會花錢的法門就是了。花錢容易聚財難,你練一個月便有小成,練到兩個月後,勉強已可和我的大對頭較量了。你先記住這口訣,第一句話是『法天順自然』……」

  虛竹連連搖手,說道:「前輩,小僧是少林弟子,前輩的功夫雖神妙無比,小僧卻萬萬不能學,得罪莫怪。」童姥怒道:「你的少林派功夫,早就給無崖子化清光了,還說什麼少林弟子?」虛竹道:「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,從頭練起。」童姥怒道:「你嫌我旁門左道,不屑學我的功夫,是不是?」

  虛竹道:「釋家弟子,以慈悲為懷,普渡眾生為志,講究的是離貪去欲,明心見性。這武功嘛,練到極高明時,固然有助禪定,但佛家八萬四千法門,也不一定非要從武學入手不可。我師父說,練武要是太過專心,成了法執,有礙解脫,那也是不對的。」

  童姥見他垂眉低目,儼然有點小小高僧的氣象,心想這小和尚迂腐得緊,卻如何對付才好?一轉念間,計上心來,叫道:「烏老大,去捉兩頭梅花鹿來,立時給我宰了!」

  烏老大避在遠處,童姥其時功力不足,聲音不能及遠,叫了三聲,烏老大才聽到答應。虛竹驚道:「為什麼又要宰殺梅花鹿?你今天不是已喝過生血了麼?」

  童姥笑道:「是你逼我宰的,何必又來多問?」虛竹更是奇怪,道:「我……怎麼會逼你殺生?」童姥道:「你不肯助我抵禦強敵,我非給人家折磨至死不可。你想我心中煩惱不煩惱?」虛竹點頭道:「那也說得是,『怨憎會』是人生七苦之一,姥姥要求解脫,須得去嗔去癡。」童姥道:「嘿嘿,你來點化我嗎?這時候可來不及了。我這口怨氣無處可出,我只好宰羊殺鹿,多殺畜生來出氣。」虛竹合十道:「我佛慈悲!罪過,罪過!前輩,這些鹿兒羊兒,實在可憐得緊,你饒了它們的命吧!」

  童姥冷笑道:「我自己的性命轉眼也要不保,又有誰來可憐我?」她提高聲音,叫道:「烏老大,快去捉梅花鹿來。」烏老大遠遠答應。

  虛竹彷徨無計,倘若即刻離去,不知將有多少頭羊鹿無辜傷在童姥手下,便說是給自己殺死的,也不為過,但若留下來學她武功,卻又老大不願。

  烏老大捕鹿的本事著實高明,不多時便抓住一頭梅花鹿的鹿角,牽了前來。童姥冷冷地道:「今天鹿血喝過了。你將這頭臭鹿一刀宰了,丟到山澗裏去。」虛竹忙道:「且慢!」童姥道:「你如依我囑咐,我可不傷此鹿性命。你若就此離去,我自然每日宰鹿十頭八頭。多殺少殺,全在你一念之間。大菩薩為了普度眾生,說道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?你陪伴老婆子幾天,又不是什麼入地獄的苦事,居然忍心令群鹿喪生,怎是佛門子弟的慈悲心腸?」虛竹心中一凜,說道:「前輩教訓得是,便請放了此鹿,虛竹一憑吩咐便是!」童姥大喜,向烏老大道:「你將這頭鹿放了!給我滾得遠遠的!」

  童姥待烏老大走遠,便即傳授口訣,教虛竹運用體內真氣之法。她與無崖子是同門師姊弟,一脈相傳,武功的路子全然一般。虛竹依法修習,甚為容易,進展頗速。

  次日童姥再練「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」時,咬破鹿頸喝血之後,便在鹿頸傷口上敷以金創藥,縱之使去,向烏老大道:「這位小師父不喜人家殺生,從今而後,你也不許吃葷,只可吃松子,倘若吃了鹿肉、羚羊肉,哼哼,我宰了你給梅花鹿和羚羊報仇。」

  烏老大口中答應,心裏直將虛竹十九代、二十代的祖宗也咒了個透,反正這些毒罵前幾天早就罵過,這時也難花樣翻新,知道童姥此時對虛竹極好,一想到「斷筋腐骨丸」的慘厲嚴酷,更不敢對虛竹稍出不遜之言了。

  如此過了數日,虛竹見童姥不再傷害羊鹿性命,連烏老大也跟著戒口茹素,心下甚喜,尋思:「人家對我嚴守信約,我豈可不為她盡心盡力?」每日裏努力修為,絲毫不敢怠懈。但見童姥的容貌日日均有變化,只五六日間,已自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變為十六七歲的少女了,只身形如舊,仍然矮小。這日午後,童姥練罷功夫,向虛竹和烏老大道:「咱們在此處停留已久,算來那些妖魔畜生也該尋到了。小和尚,你背我到這峰頂上去,右手仍提著烏老大,免得在雪地中留下了痕跡。」

  虛竹應道:「是!」伸手去抱童姥時,卻見她容色嬌豔,眼波盈盈,直是個美貌的大姑娘,一驚縮手,囁嚅道:「小……小僧不敢冒犯。」童姥奇道:「怎麼不敢冒犯?」虛竹道:「前輩已是一位大姑娘了,不再是小姑娘,男……男女授受不親,出家人尤其不可。」

  童姥嘻嘻一笑,玉顏生春,雙頰暈紅,顧盼嫣然,說道:「小和尚胡說八道,姥姥是九十六歲的老太婆,你背負我一下打什麼緊?」說著便要伏到他背上。虛竹驚道:「不可,不可!」拔腳便奔。童姥展開輕功,自後追來。

  其時虛竹的「北冥真氣」已練到了三四成火候,童姥卻只回復到她十七歲時的功力,輕功大大不如,只追得幾步,虛竹便越奔越遠。童姥叫道:「快回來!」虛竹立定腳步,道:「我拉著你手,躍到樹頂上去吧!」童姥怒道:「你這人迂腐之極,半點也無圓通之意,這一生想要學到上乘武功,那是難矣哉,難矣哉!」

  虛竹一怔,心道:「《金剛經》有云:『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。』她是小姑娘也罷,大姑娘也罷,都是虛妄之相。」喃喃說道:「『如來說人身長大,即非大身,是名大身。』如來說大姑娘,即非大姑娘,是名大姑娘……」走將回來。

  突然間眼前一花,一個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。這人似有似無,若往若還,全身白色衣衫襯著遍地白雪,朦朦朧朧地瞧不清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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