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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五 紅顏彈指老 刹那芳華(3)


  虛竹本來不想把指環戴在手上,但知此物要緊,生怕掉了,不敢放在懷裏,聽那女童問起,笑道:「那也不是什麼好玩的物事。」

  那女童伸出手來,抓住他左腕,察看指環。她將虛竹的手掌側來側去,看了良久。虛竹忽覺她抓著自己的小手不住發顫,側過頭來,見她一雙清澈的大眼中充滿了淚水。又過好一會,她才放開虛竹的手掌。

  那女童道:「這枚七寶指環,你是從哪裏偷來的?」語音嚴峻,如審盜賊。虛竹心下不悅,說道:「出家人嚴守戒律,怎可偷盜妄取?這是別人給我的,怎說是偷來的?」那女童道:「胡說八道!你說是少林弟子,人家怎會將這枚指環給你?你若不從實說來,我抽你的筋,剝你的皮,叫你受盡百般苦楚。」

  虛竹啞然失笑,心想:「我若非親眼目睹,單是聽你聲音,當真要給你這小小娃兒嚇倒了。」說道:「小姑娘……」突然啪的一聲,腰間吃了一拳,但那女童究竟力弱,卻也不覺疼痛。虛竹道:「你怎麼出手便打人?小小年紀,忒也橫蠻無禮!」

  那女童問道:「你名叫什麼?」虛竹道:「小僧法名虛竹。」那女童道:「你法名叫虛竹,嗯,靈、玄、慧、虛,你是少林派中第三十七代弟子。玄慈、玄悲、玄苦、玄難、玄痛這些小和尚,都是你的師祖吧?」

  虛竹退了一步,驚訝無已,這個八九歲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師承輩份,更稱玄慈、玄悲等師伯祖、師叔祖為「小和尚」,出口吐屬,哪裏像個小小女孩?突然想起:「世上據說有借屍還魂之事,莫非……莫非有個老前輩的鬼魂,附在這小姑娘身上?」

  那女童道:「你是便說是,不是便不是,怎地不答?」虛竹道:「你說得不錯,只是稱我方丈大師為『小和尚』,未免太過。」那女童道:「怎麼不是小和尚?我和他師父靈門大師平輩論交,玄慈怎麼不是小和尚?又有什麼『太過』不『太過』的?」虛竹更加驚訝,玄慈方丈的師父靈門禪師是少林派第三十四代弟子中傑出的高僧,虛竹自知。他越來越信這女童是借屍還魂,說道:「那麼……那麼……你是誰?」

  那女童怫然道:「初時你口口聲聲稱我『前輩』,倒也恭謹有禮,怎地忽然你呀你的起來?若非念在你相救有功,姥姥一掌便送了你狗命!」虛竹聽她自稱「姥姥」,很是害怕,說道:「姥姥,不敢請教你尊姓大名。」那女童轉怒為喜,說道:「這才是了。我先問你,你這枚七寶指環哪裏得來的?」虛竹道:「是一位老先生給我的。我本來不要,我是少林弟子,實在不能收受。可是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,不由我分說……」

  那女童突然伸手,又抓住了他手腕,顫聲道:「你說那……那老先生命在垂危?他死了麼?不,不,你先說,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?」虛竹道:「他須長三尺,臉如冠玉,相貌極是俊雅。」那女童全身顫抖,問道:「怎麼他會命在垂危?他……他一身武功……」突然轉悲為怒,罵道:「臭和尚,無崖子一身武功,他不散功,怎麼死得了?一個人要死,便這麼容易?」虛竹點頭道:「是!」這女童雖小小年紀,但氣勢懾人,虛竹對她的話不敢稍持異議,只難以明白:「什麼叫做散功?一個人要死,容易得緊,又有什麼難了?」

  那女童又問:「你在哪裏遇見無崖子的?」虛竹道:「你說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老先生,便是聰辯先生蘇星河的師父麼?」那女童道:「自然是了。哼,你連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,居然撒謊,說他將七寶指環給了你,厚顏無恥,大膽之極!」

  虛竹道:「你也認得這位無崖子老先生嗎?」那女童怒道:「是我問你,不是你問我,我問你在哪裏遇見無崖子,快快答來!」虛竹道:「那是在一個山峰之上,我無意間解破了一個『珍瓏』棋局,這才遇到這位老先生。」

  那女童伸出拳頭,作勢要打,怒道:「胡說八道!這珍瓏棋局數十年來難倒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,憑你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開?你再胡亂吹牛,我可不跟你客氣了。」

  虛竹道:「若憑小僧自己本事,自然是解不開的。但當時勢在騎虎,聰辯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,小僧只得閉上眼睛,胡亂下了一子,豈知誤打誤撞,在一大片『共活』的棋勢之中,自己收了一塊白棋的氣,送給黑棋吃了,居然棋勢開朗,再經高人指點,便解開了。本來這全是僥倖,可是小僧一時胡亂妄行,此後罪業非小。唉,真是罪過,我佛慈悲。」說著雙手合十,連宣佛號。

  那女童將信將疑,道:「這般說,倒也有幾分道理……」一言未畢,忽聽得下面隱隱傳來呼哨之聲。虛竹叫道:「啊喲!」打開布袋口,將那女童一把塞入袋中,負在背上,拔腳向山上狂奔。

  他奔了一會,山下的叫聲又離得遠了,回頭看去,只見積雪中印著自己一行清清楚楚的腳印,失聲呼道:「不好!」那女童在他背上的袋裏問道:「什麼不好?」虛竹道:「我在雪地裏留下了腳印,不論逃得多遠,他們終究找得到咱們。」那女童道:「上樹飛行,便無蹤跡,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,連這點兒粗淺的輕功也不會。小和尚,我瞧你的內力不弱,不妨試試。」

  虛竹道:「好,這就試試!」縱身躍起,老高地跳在半空,竟然高出樹頂丈許,掉下時伸足踏向樹幹,喀喇一聲,踩斷樹幹,連人帶樹幹一齊掉將下來。這下子一跤仰天摔落,勢須壓在布袋之上,虛竹生恐壓傷了女童,半空中急忙一個鷂子翻身,翻將過來,變成合撲,砰的一聲,額頭撞上一塊岩石,登時皮破血流。虛竹叫道:「哎唷,哎唷!」掙扎著爬起,甚是慚愧,說道:「我……我武功低微,又笨得緊,不成的。」

  那女童道:「你寧可自己受傷,也不敢壓我,總算對姥姥恭謹有禮。姥姥一來要利用你,二來嘉獎後輩,便傳你一手飛躍之術。你聽好了,上躍之時,雙膝微曲,提氣丹田,待覺真氣上升,便須放鬆筋骨,存想玉枕穴間……」當下一句句解釋,又教他如何空中轉折,如何橫躥縱躍,教罷,說道:「你依我這法子再跳上去吧!」

  虛竹道:「是!我先獨個兒跳著試試,別再摔一跤,撞痛了你。」便要放下布袋。

  那女童怒道:「姥姥教你的本事,難道還有錯的?試什麼鬼東西?你再摔一跤,姥姥立時便殺了你。」

  虛竹不由得機伶伶地打個冷戰,想起身後負著一個借屍還魂的鬼魂,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,只想將布袋摔得遠遠的,卻又不敢,於是咬一咬牙齒,依著那女童所授運氣的法門,運動真氣,存想玉枕穴,雙膝微曲,輕輕向上一躍。

  這一次躍將上去,身子猶似緩緩上升,雖在空中無所憑依,卻也能轉折自如,他大喜之下,叫道:「行了,行了!」不料一開口,泄了真氣,便即跌落,幸好這次是筆直落下,雙腳腳板底撞得隱隱生痛,卻未摔倒。

  那女童罵道:「小蠢材,你要開口說話,先得調勻內息。第一步還沒學會,便想走第五步、第六步了。」虛竹道:「是,是!是小僧的不是。」又再依法提氣上躍,輕輕落在一根樹枝之上,那樹枝晃了幾下,卻未折斷。

  虛竹心下甚喜,卻不敢開口,依著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躍出,平飛丈餘,落在第二株樹的枝幹上,一彈之下,又躍到了第三株樹上,氣息一順,只覺身輕力足,越躍越遠。到得後來,一躍竟能橫越二樹,在半空中宛如禦風而行,不由得又驚又喜。雪峰上樹林茂密,他自樹端枝梢飛行,地下無跡可尋,只一頓飯時分,已深入密林。

  那女童道:「行了,下來吧。」虛竹應道:「是!」輕輕躍下,將女童扶出布袋。

  那女童見他滿面喜色,說不出的心癢難搔之態,罵道:「沒出息的小和尚,只學到這點兒粗淺微末的功夫,便這般歡喜!」虛竹道:「是,是。小僧眼界甚淺,姥姥,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……」那女童道:「你居然一點便透,可見姥姥法眼無花,小和尚身上的內功並非少林一派。你這功夫到底是跟誰學的?怎麼小小年紀,內功底子如此深厚?」

  虛竹胸口一酸,眼眶兒不由得紅了,說道:「這是無崖子老先生臨死之時,將他……他老人家七十餘年修習的內功,硬生生地逼入小僧體內,說是『逆運北冥神功』。小僧實在不敢背叛少林,改投別派,但其時無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說,便化去小僧的內功,雖然小僧本來的內功低淺得緊,也算不了什麼,不過……不過,小僧練起來卻也費了不少苦功。無崖子老先生又將他的功夫傳給了我,小僧也不知是禍是福,該是不該。唉,總而言之,小僧日後回到少林寺去,總而言之,總而言之……」連說幾個「總而言之」,實不知如何總而言之。

  那女童怔怔地不語,將布袋鋪在一塊岩石上,坐著支頤沉思,輕聲道:「如此說來,無崖子果然是將逍遙派掌門之位傳給你了。」

  虛竹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你也知道『逍遙派』的名字。」他一直不敢提到「逍遙派」三字,康廣陵說過,若不是本派中人,聽到了「逍遙派」三字,就決不容他活在世上。現下聽那女童先說了出來,他才敢接口;又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,人家便要殺你,也無從殺起。

  那女童怒道:「我怎不知逍遙派?姥姥知道逍遙派之時,無崖子還沒知道呢。」虛竹道:「是,是!」心想:「說不定你是個數百年前的老鬼,當然比無崖子老先生還老得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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