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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四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(6)


  烏老大正色道:「包兄取笑了。咱們上縹緲峰去,個個給黑布蒙住了眼,聞聲而不見物,縹緲峰中那些人是美是醜,是老是少,向來誰也不知。」

  慕容複道:「如此說來,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樣人,你們也從來沒見到過?」

  烏老大歎了口氣,道:「倒也有人見到過的。不過見到她的人可就慘了。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前,有人大著膽子,偷偷拉開蒙眼的黑布,向那老賊婆望了一眼,還沒來得及將黑布蓋上眼,便給老賊婆刺瞎了雙眼,又割去了舌頭,斬斷了雙臂。」慕容複道:「刺瞎眼睛,那也罷了,割舌斷臂,卻又如何?」烏老大道:「想是不許他向人洩漏這老賊婆的形相,割舌叫他不能說話,斷臂叫他不能寫字。」

  包不同伸了伸舌頭,道:「渾蛋,渾蛋!厲害,厲害!」

  烏老大道:「我和安洞主、欽島主等上縹緲峰之時,九個人都怕得要命。老賊婆三年前囑咐要齊備的藥物,實在有幾樣太難得,像三百年海龜的龜蛋、五尺長的鹿角,說什麼也找不到。我們未能完全依照囑咐備妥,料想這一次責罰必重。哪知九個人戰戰兢兢地繳了物品,老賊婆派人傳話出來,說道:『採購的物品也還罷了,九個孫子王八蛋,快快給我夾了尾巴,滾下峰去吧。』我們便如遇到皇恩大赦,當真大喜過望,立即下峰,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,別要老賊婆發覺物品不對,追究起來,這罪可就受得大了。九個人來到縹緲峰下,拉開蒙眼的黑布,只見山峰下死了三個人。其中一個,安洞主識得是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,名叫九翼道人。」

  不平道人「哦」了一聲,道:「九翼道人原來是老賊婆殺的,江湖上卻都說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手呢。」包不同道:「放屁,放屁!什麼八尾和尚、九翼道人,我們從來沒見過,這筆賬又算在我們頭上了。」他大罵「放屁」,指的是「江湖上都說」,並非罵不平道人的說話,但旁人聽來,總不免刺耳。不平道人也不生氣,微笑道:「樹大招風,眾望所歸!」包不同喝道:「放……」斜眼向慕容複望瞭望,下面的話便收住了。不平道人道:「包兄怎地把下面這個字吃進肚裏了?」包不同一轉念間,登時怒喝:「什麼?你罵我吃屁麼?」不平道人笑道:「不敢!包兄愛吃什麼,便吃什麼。」

  包不同還待和他爭辯,慕容複道:「世間不虞之譽,求全之毀,原也平常得緊,包三哥何必多辯?聽說九翼道人輕功極高,一手雷公擋功夫,生平少逢敵手,別說他和在下全無過節,就算真有怨仇,在下也未必勝得過這位號稱『雷動於九天之上』的九翼道長。」

  不平道人微笑道:「慕容公子卻又太謙了。九翼道人『雷動于九天之上』的功夫雖然了得,但若慕容公子還他一個『雷動於九天之上』,他也只好束手待斃了。」

  烏老大道:「九翼道人身上共有兩處傷痕,都是劍傷。因此江湖上傳說他是死于姑蘇慕容之手,那全是胡說八道。在下親眼目睹,豈有假的?若是慕容公子取他性命,自當以九翼道人的雷公擋傷他了。」

  不平道人接口道:「兩處劍傷?你說是兩處傷痕?這就奇了!」

  烏老大一拍大腿,說道:「不平道長果然了得,一聽便知其中有了蹊蹺。九翼道人死于縹緲峰下,身上卻有兩處劍傷,這事可不對頭啊。」

  慕容複心想:「那有什麼不對頭?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了蹊蹺,我可想不出來。」霎時之間,不由得心生相形見絀之感。

  烏老大偏生要考一考慕容複,說道:「慕容公子,你瞧這不是大大的不對勁麼?」

  慕容複不願強不知為己知,一怔之下,便想說:「在下可不明其理。」忽聽王語嫣道:「九翼道人一處劍傷,想必是在右腿『風市』與『伏兔』穴之間,另一處劍傷,當是在背心『懸樞』穴,一劍斬斷了脊椎骨,不知是也不是?」

  烏老大一驚非小,說道:「當時姑娘也在縹緲峰下麼?怎地我們都……都沒瞧……瞧見姑娘?」他聲音發顫,顯得害怕之極。他想王語嫣其時原來也曾在場,自己此後的所作所為不免都逃不過她眼睛,只怕機密已泄,大事尚未發動,已為天山童姥所知悉了。

  另一個聲音從人叢中傳了出來:「你怎麼知……知……知……我怎麼沒見……見……見……」說話之人本來口吃得厲害,心中一急,更加說不明白。慕容複聽這人口齒笨拙,甚是可笑,但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之中,竟沒一人出口譏嘲,料想此人武功了得,又或行事狠辣,旁人都對他頗為忌憚,當下向包不同連使眼色,叫他不可得罪了此人。

  王語嫣淡淡地道:「西域天山,萬里迢迢的,我這輩子從來沒去過。」

  烏老大更加害怕,心想:你既不是親眼所見,當是旁人傳言,難道這件事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麼?忙問:「姑娘是聽何人所說?」

  王語嫣道:「我不過胡亂猜測罷啦。九翼道人是雷電門的高手,與人動手,自必施展輕功。他左手使鐵牌,四十二路『蜀道難牌法』護住前胸、後心、上盤、左方,當真如鐵桶相似,對方難以下手,唯一破綻是在右側,敵方使劍的高手若要傷他,勢須自他右腿『風市』與『伏兔』兩穴之間入手。在這兩穴間刺以一劍,九翼道人自必舉牌護胸,同時以雷公擋使一招『春雷乍動』,斜劈敵人。對手既是高手,自然會趁機斬他後背。我猜這一招多半是用『白虹貫日』、『白帝斬蛇勢』這一類招式,斬他『懸樞』穴上的脊骨。以九翼道人武功之強,用劍本不易傷他,最好是用判官筆、點穴橛之類短兵刃克制,既用了劍,那麼當以這一招最具靈效。」

  烏老大長籲了一口氣,如釋重負,隔了半晌,才大拇指一豎,說道:「佩服!佩服!姑蘇慕容門下,實無虛士!姑娘分擘入理,直如親見。」

  段譽忍不住插口:「這位姑娘姓王,她可不是……她可不是姑蘇慕容……」

  王語嫣微笑道:「姑蘇慕容是我至親,說我是姑蘇慕容家的人,也無不可。」

  段譽眼前一黑,身子搖晃,耳中嗡嗡然響著的只是這句話:「說我是姑蘇慕容家的人,也無不可。」

  那個口吃之人道:「原來如……如……如……」烏老大也不等他說出這個「此」字來,便道:「那九翼道人身上之傷,果如這位王姑娘的推測,右腿風市、伏兔兩穴間中了一劍,後心懸樞穴間脊背斬斷……」他兀自不放心,又問一句:「王姑娘,你確是憑武學的道理推斷,並非目見耳聞?」王語嫣點了點頭,說道:「是。」

  那口吃之人忽道:「如果你要殺……殺……殺烏老大,那便如……如……如……」

  烏老大聽他問王語嫣如何來殺自己,怒從心起,喝道:「你問這話,是什麼居心?」但隨即轉念:「這姑娘年紀輕輕,說能憑武學推斷,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,實是匪夷所思,多半那時她躲在縹緲峰下,親眼見到有人用此劍招。此事關涉太大,不妨再問個明白。」便道:「不錯。請問姑娘,若要殺我,那便如何?」

  王語嫣微微一笑,湊到慕容複耳畔,低聲道:「表哥,此人武功破綻,是在肩後天宗穴和肘後清冷淵,你出手攻他這兩處,便能制他。」

  慕容複當著這數百好手之前,如何能甘受一個少女指點?他哼了一聲,朗聲道:「烏洞主既然問你,你大聲說了出來,那也不妨。」

  王語嫣臉上一紅,好生羞慚,尋思:「我本想討好於你,沒想到這是當眾逞能,掩蓋了你男子漢大丈夫的威風。」便道:「表哥,姑蘇慕容于天下武學無所不知,你說給烏老大聽吧。」

  慕容複不願假裝,更不願叨她之光,說道:「烏洞主武功高強,要想傷他,談何容易?烏洞主,咱們不必再說這些題外之言,請你繼續告知縹緲峰下的所見所聞。」

  烏老大一心要知道當日縹緲峰下是否另有旁人,說道:「王姑娘,你既不知殺傷烏某之法,自也未必能知誅殺九翼道人的劍招,那麼适才的言語,都是消遣某家的了。九翼道人的死法,到底姑娘如何得知,務請從實相告,此事非同小可,兒戲不得。」

  段譽當王語嫣走到慕容複身邊之時,全神貫注地凝視,瞧她對慕容複如何,又全神貫注地傾聽她對慕容複說些什麼。他內功深厚,王語嫣對慕容複說的這幾句話聲音雖低,他卻也已聽得清清楚楚,這時聽烏老大的語氣,有似直斥王語嫣撒謊,這位他敬若天神的意中人,豈是旁人冒瀆得的?更不打話,右足一抬,已展開「淩波微步」,東一晃,西一轉,驀地裏兜到烏老大後心。

  烏老大一驚,喝道:「你幹什……」段譽伸出右手,已按在他右肩後的「天宗穴」上,左手抓住了他左肘後的「清冷淵」。這兩處穴道正是烏老大罩門所在,是他武功中的弱點。段譽毛手毛腳,出手全無家數,但一來他步法精奇,一霎眼間便欺到了烏老大身後,二來王語嫣于烏老大動手時,對他武功家數看得極准,烏老大反掌欲待擊敵,兩處罩門已同時受制,對方只須稍吐微勁,自己立時便成了廢人。他可不知段譽內力雖強,卻不能隨意發放,縱然抓住了他兩處罩門,其實半點也加害他不得。他适才已在段譽手下吃過苦頭,如何還敢逞強?只得苦笑道:「段公子武功神妙,烏某拜服。」

  段譽道:「在下不會武功,這全憑王姑娘指點。」說著放開了他,緩步而回。

  烏老大又驚又怕,呆了好一陣,才道:「烏某今日方知天下之大,武功高強者,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。」向段譽的背影連望數眼,驚疑不定。

  不平道人道:「烏老大,你有這樣大本領的高人拔刀相助,當真可喜可賀。」烏老大點點頭道:「是,是!咱們取勝的把握,又多了幾成。」不平道人道:「九翼道人既然身有兩處劍傷,就不是天山童姥下的手了。」

  烏老大道:「是啊!當時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兩處劍傷,便和道長一般的心思。天山童姥不喜遠行,常人又怎敢到縹緲峰百里之內去撒野?她自是極少有施展武功的時候。因此在縹緲峰百里之內,若要殺人,定是她親自出手。我們素知她脾氣,有時故意引一兩個高手到縹緲峰下,讓這老太婆過過殺人之癮。她殺人向來一招便即取人性命,哪有在對手身上連下兩招之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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