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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四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(5)


  烏老大道:「原當如此。」當下傳呼眾人姓名,一個個地引見。這些人雄霸一方,相互間也大半不識,烏老大給慕容複等引見之時,旁邊往往有人叫出聲來:「啊,原來他便是某某洞洞主。」或者輕聲說:「某某島主威名遠震,想不到是這等模樣。」慕容複暗暗納罕:「這些人怎麼相互間竟然不識?似乎他們今晚也是初次見面。」

  這些洞主島主之中,有四人适才在混戰中為慕容複所殺,這四人的下屬見到慕容複時,自是氣憤恨惡。

  慕容複朗聲道:「在下失手誤傷貴方數位朋友,好生過意不去,今後自當盡力,以補前愆。但若有哪一位朋友當真不肯見諒,此刻共禦外敵,咱們只好把仇怨擱在一邊,待大事一了,儘管到姑蘇燕子塢來尋在下,作個了斷便了。」

  烏老大道:「這話是極。慕容公子快人快語!在這兒的眾兄弟們,相互間也未始沒有怨仇,然而大敵當前,各人的小小嫌隙都須拋開。倘若有哪一位目光短淺,不理會大事,卻來趁機報復自夥裏的私怨,那便如何?」

  人群中多人紛紛說道:「那便是害群之馬,大夥兒先將他清洗出去。」「要是對付不了天山那老太婆,大夥兒盡數性命難保,還有什麼私怨之可言?」「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?烏老大、慕容公子,你們儘管放心,誰也不會這般愚蠢。」

  慕容複道:「那好得很,在下當眾謝過了。不知各位對在下有何差遣,便請示下。」

  不平道人道:「烏老大,大家共參大事,便須同舟共濟。你是大夥兒帶頭的,天山童姥的事,相煩你說給我們聽聽,這老婆子到底有什麼厲害之處,有什麼驚人的本領,讓貧道也好有個防備,免得身首異處之時,還懵然不知。」

  烏老大道:「好!各位洞主、島主這次相推在下暫行主持大計,姓烏的才疏學淺,原不能擔當重任,幸好慕容公子、不平道人、劍神卓先生、芙蓉仙子諸位共襄義舉,在下的擔子便輕得多了。」他對段譽猶有餘憤,不提「段公子」三字。

  人群中有人說道:「客氣話嘛,便省了吧!」又有人道:「你奶奶的,咱們白刀子進,紅刀子出,性命關頭,還說這些空話,不是拿人來消遣嗎?」

  烏老大笑道:「洪兄弟一出口便粗俗不堪。海馬島欽島主,相煩你在東南方把守,若有敵人前來窺探,便發訊號。紫岩洞霍洞主,相煩你在正西方把守……」一連派出八位高手,把守八個方位。那八人各各應諾,帶領部屬,分別奔出守望。

  慕容複心想:「這八位洞主、島主,看來個個是桀傲不馴、陰鷙兇悍的人物,今日居然都接受烏老大的號令,人人均有戒慎恐懼的神氣,可見所謀者大,而對頭又實在令他們怕到了極處。我答應和他們聯手,只怕這件事真的頗為棘手。」

  烏老大待出去守望的八路人眾走遠,說道:「各位請就地坐下吧,由在下述說我們的苦衷。」

  包不同突然插口:「你們這些人物,殺人放火、下毒擄掠,有如家常便飯,個個惡狠狠、凶霸霸,哪會有什麼苦衷?『苦衷』兩字竟出於老兄之口,不通啊不通!」慕容複道:「包三哥,請靜聽烏洞主述說,別打斷他話頭。」包不同嘰咕道:「我聽得人家說話欠通,忍不住便要直言談相。」他話是這麼說,但既然慕容複咐吩了,便也不再多言。

  烏老大臉露苦笑,說道:「包兄所言本是不錯。姓烏的雖本領低微,但生就了一副倔強脾氣,只有我去欺人,決不容人家欺我,哪知道,唉!」

  烏老大一聲歎息,突然身旁一人也是「唉」的一聲長歎,悲涼之意,卻強得多了。眾人齊向歎聲所發處望去,只見段譽雙手反背在後,仰天望月,長聲吟道:「月出皎兮,佼人僚兮;舒窈糾兮,勞心悄兮!」他吟的是《詩經》中《月出》之一章,意思說月光皎潔,美人娉婷,我心中愁思難舒,不由得憂心悄悄。四周大都是不學無術的武人,怎懂得他的詩雲子曰?都向他怒目而視,怪他打斷烏老大的話頭。

  王語嫣自是懂得他的本意,生怕表哥見怪,偷眼向慕容複瞥見,見他正全神貫注地凝視烏老大,全沒留意段譽吟詩,這才放心。

  烏老大道:「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長等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,說出來也不怕列位見笑。我們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,有的僻居荒山,有的雄霸海島,似乎好生逍遙自在,其實個個受天山童姥的約束。老實說,我們都是她的奴隸。每一年之中,她總有一兩次派人前來,將我們訓斥一頓,罵得狗血淋頭,真不是活人能受的。你說我們聽她痛駡,心中一定很氣憤了吧?卻又不然,她派來的人越罵得厲害,我們越高興……」

  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:「這就奇了!這豈不是犯賤?」

  烏老大道:「包兄有所不知,童姥派來的人倘若狠狠責駡一頓,我們這一年的難關就算過了,洞中島上總要大宴數日,歡慶平安。唉,做人做到這般模樣,果然是賤得很了。童姥派來使者若不是大罵我們孫子王八蛋,不罵我們的十八代祖宗,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。要知道她如不是派人來罵,就會派人來打,運氣好的,是三十下大棍,只要不打斷腿,多半也要設宴慶祝。」

  包不同和風波惡相視而笑,兩人極力克制,才不笑出聲來,給人痛打數十棍,居然還要擺酒慶祝,那可真是千古從所未有之奇,但聽烏老大語聲淒慘,四周眾人又都紛紛切齒咒駡,料來此事不假。

  段譽全心所注,本來只王語嫣一人,但他目光向王語嫣看去之時,見她留神傾聽烏老大的說話,便也因她之聽而聽,只聽得幾句,忍不住雙掌一拍,說道:「豈有此理!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?是妖是怪?如此橫行霸道,那不是欺人太甚嗎?」

  烏老大道:「段公子此言甚是。這童姥欺壓於我等,將我們虐待得連豬狗也不如。倘若她不命人前來用大棍子打屁股,那麼往往用蟒鞭抽擊背脊,再不然便是在我們背上釘幾枚釘子。司馬島主,你受蟒鞭責打的傷痕,請你給列位朋友瞧瞧。」

 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道:「慚愧,慚愧!」解開衣衫,露出背上縱三條、橫三條,縱橫交錯六條鮮紅色印痕,令人一見之下便覺噁心,想像這老者當時身受之時,一定痛楚之極。一條黑漢子大聲道:「那算得什麼?請看我背上的附骨釘。」解開衣衫,只見三枚大鐵釘,釘在他背心,釘上生了黃鏽,顯然為時已久,不知如何,這黑漢子竟不設法取出。又有一個僧人啞聲說道:「於洞主身受之慘,只怕還不及小僧!」伸手解開僧袍。眾人見他頸邊琵琶骨中穿了一條細長鐵鍊,鐵鍊通將下去,又穿過他的腕骨。他手腕只須輕輕一動,便即牽動琵琶骨,疼痛可想而知。

  段譽怒極,大叫:「反了,反了!天下竟有如此陰險狠惡的人物。烏老大,段譽決意相助,大夥兒齊心合力,為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。」

  烏老大道:「多謝段公子仗義相助。」轉頭向慕容複道:「我們在此聚會之人,沒一個不曾受過童姥的欺壓荼毒。我們說什麼『萬仙大會』,那是往自己臉上貼金,說是『百鬼大會』,這才名副其實了。我們這些年來所過的日子,只怕在阿鼻地獄中受苦的鬼魂也不過如此。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厲害,只好忍氣吞聲地苦渡光陰,幸好老天爺有眼,這老賊婆橫蠻一世,也有倒黴的時候。」

  慕容複道:「各位為天山童姥所制,難以反抗,是否這老婦武功絕頂高強,是否和她動手,每次都不免落敗?」烏老大道:「老賊婆的武功,當然厲害得緊。只是到底如何高明,卻誰也不知。」慕容複道:「深不可測?」烏老大點頭道:「深不可測!」慕容複問道:「你說這老婦終於也有倒黴的時候,卻是如何?」

  烏老大雙眉一揚,精神大振,說道:「眾兄弟今日在此聚會,便是為此了。今年五月初二,在下與天風洞安洞主、海馬島欽島主等九人輪值供奉,採辦了珍珠寶貝、綾羅綢緞、山珍海味、胭脂花粉等物,送上天山縹緲峰……」包不同哈哈一笑,問道:「這老太婆說是個姥姥,怎麼還用胭脂花粉?」烏老大道:「老賊婆年紀已大,但她手下侍女僕婦為數不少,其中的年輕婦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。只不過峰上沒一個男子,不知她們打扮了又給誰看?」包不同笑道:「想來是給你看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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