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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九 蟲豸凝寒掌作冰(7)


  右側那老僧點點頭,走進亭來,向鄧百川等四人問訊為禮,說道:「老衲玄難。」指著另一個老僧道:「這位是我師弟玄痛。有幸得見姑蘇慕容莊上的四位大賢。」

  鄧百川等久聞玄難之名,見他滿臉皺紋,雙目神光湛然,忙即還禮。風波惡道:「大師父是少林寺達摩院首座,久仰神功了得,今日正好領教。」

  玄難微微一笑,說道:「老衲和玄痛師弟奉方丈法諭,正要前往江南燕子塢慕容施主府上,恭呈請帖,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塢。卻在這裏與四位邂逅相逢,緣法不淺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大紅帖子來。

  鄧百川雙手接過,見封套上寫著「恭呈姑蘇燕子塢慕容施主」十一個大字,料想帖子上的字句必與虛竹送的那張帖子相同,說道:「兩位大師父是少林高僧大德,望重武林,竟致親勞大駕,前往敝莊,姑蘇慕容氏面子委實不小。适才這位虛竹小師父送出英雄帖,我們已收到了,自當儘快稟告敝上。十二月初八臘八佳節,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貴寺拜佛,親向少林諸位高僧致謝,並在天下英雄之前,說明其中種種誤會。」

  玄難心道:「你說『種種誤會』,難道玄悲師兄不是你們慕容氏害死的?」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:「啊,師父,就是他。」玄難側過頭來,只見一個奇形怪狀之人手指擔架,在一個白髮老翁耳邊低聲說話。

 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邊說的是:「擔架中那個大肚子胖和尚,便是捉到冰蠶的,不知怎地給少林派抬了來。」

  丁春秋聽得這胖大肚和尚便是冰蠶原主,不勝之喜,低聲問道:「你沒弄錯嗎?」遊坦之道:「不會,他叫做慧淨。師父你瞧,他圓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來。」丁春秋見慧淨的大肚子比十月懷胎的女子還大,心想這般大肚子和尚,不論是誰見過一眼之後,的確永遠不會弄錯,便向玄難道:「太師父,這慧淨和尚是我朋友,他生了病嗎?」

  玄難合十道:「施主高姓大名,不知如何識得老衲的師侄?」

  丁春秋心道:「這慧淨跟少林寺的和尚在一起了,可多了些麻煩。幸好在道上遇到,攔住劫奪,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,卻又容易得多。」想到冰蠶的靈異神效,不由得胸口發熱,說道:「在下丁春秋。」

  「丁春秋」三字一出口,玄難、玄痛、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、風波惡六人不約而同「啊」的一聲,臉上不禁微微變色。星宿老怪丁春秋惡名播於天下,誰也想不到竟是個這般氣度雍容、風采儼然的人物,更想不到會在此處相逢。六人立時大為戒備。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、風波惡四人雖久知丁春秋與曼陀山莊王家的關係,卻從未見過其人,今日皆乃首次會面。

  玄難頃刻間便即寧定,說道:「原來是星宿海丁老先生,久仰大名,當真如雷貫耳。」什麼「有幸相逢」的客套話便不說了,心想:「誰遇上了你,便是前世不修。」

  丁春秋道:「不敢,少林達摩院首座『袖裏乾坤』馳名天下,老夫也是久仰的了。這位慧淨師父,我正在到處找他,在這裏遇上,那真是好極了,好極了。」

  玄難微微皺眉,說道:「說來慚愧,老衲這個慧淨師侄,只因敝寺失於教誨,多犯清規戒律,一年多前擅自出寺,犯下了不少惡事。敝寺方丈師兄派人到處尋訪,好容易才將他找到,追回寺去。丁老先生曾見過他嗎?」丁春秋道:「原來他不是生病,是給你們打傷了,傷得可厲害嗎?」玄難不答,隔了一會,才道:「他不奉方丈法諭,反而出手傷人。」心想:「他跟你這等邪魔外道結交,又多犯了一條大戒。」

  丁春秋道:「我在昆侖山中,花了好大力氣,才捉到一條冰蠶,那是十分有用的東西,卻給你這慧淨師侄偷了去。我大老遠地從星宿海來到中原,便是要取回冰蠶……」

  他話未說完,慧淨已叫了起來:「我的冰蠶呢?喂,你見到我的冰蠶嗎?這冰蠶是我辛辛苦苦從昆侖山中找到的……你……你偷了我的嗎?」

  自從遊坦之現身呼叫,風波惡的眼光便在他鐵面具上骨溜溜地轉個不停,對玄難、丁春秋、慧淨三人談論冰蠶一事渾沒在意。他繞著遊坦之轉了幾個圈,見那面具造得密合,焊在頭上除不下來,很想伸手去敲敲,又看了一會,說道:「喂,朋友,你好!」

  遊坦之道:「我……我好!」他見到風波惡精力彌漫、躍躍欲動的模樣,心下害怕。風波惡道:「朋友,你這個面具,到底是怎麼攪的?姓風的走遍天下,可從沒見過你這樣的臉面。」遊坦之甚是羞慚,低下頭去,說道:「是,我……我是身不由主……沒法子。」

  風波惡聽他說得可憐,怒問:「哪一個如此惡作劇?姓風的倒要會會。」說著斜眼向丁春秋睨去,只道是這老者所做的好事。遊坦之忙道:「不……不是我師父。」風波惡道:「好端端一個人,套在這樣一隻生鐵面具之中,有什麼意思?來,我來給你除去了。」說著從靴筒裏抽出一柄匕首,青光閃閃,顯然鋒銳之極,便要替他除去面具。

  遊坦之知道面具已和自己臉孔及後腦血肉相連,硬要除下,大有性命之虞,忙道:「不,不,使不得!」風波惡道:「你不用害怕,我這把匕首削鐵如泥,我給你削去鐵套,決計傷不到皮肉。」遊坦之叫道:「不,不成的。」風波惡道:「你是怕那個給你戴鐵帽子的人,是不是?下次見到他,就說是我一陣風硬給你除的,你身不由主,叫這惡人來找我好了。」說著抓住了他左腕。

  遊坦之見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凜然,心中大駭,叫道:「師父,師父!」回頭向丁春秋求助。丁春秋站在擔架之旁,正興味盎然地瞧著慧淨,對他的呼叫充耳不聞。風波惡提起匕首,便往鐵面具上削去。遊坦之惶急之下,右掌用力揮出,要想推開對方,他武功不佳,出手不准,啪的一聲,正中風波惡左肩。

  風波惡全神貫注地要給他削去鐵帽,生怕落手稍有不准,割破了他頭臉,哪防到他竟會突然出掌。這一掌來勢勁力奇大,風波惡一聲悶哼,便即俯跌。他左手在地下一撐,一挺便即跳起,哇的一聲,吐出了一口鮮血。

  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三人見遊坦之陡施毒手,把弟吃了大虧,都大吃一驚,見風波惡臉色慘白,三人更是擔心。公冶乾一搭他腕脈,只覺脈搏跳動急躁頻疾,隱隱有中毒之象,他指著遊坦之罵道:「好小子,星宿老怪的門人,以怨報德,一出手便以歹毒手段傷人。」忙從懷中取出個小瓶,拔開瓶塞,倒出一顆解毒藥塞入風波惡口中。

  鄧百川和包不同兩人身形晃處,攔在丁春秋和遊坦之身前。包不同左手暗運潛力,五指成爪,便要向遊坦之胸口抓去。鄧百川道:「三弟住手!」包不同蓄勢不發,轉眼瞧著大哥。鄧百川道:「咱們四弟一番好意,要為他除去面具,何以星宿派出手傷人?倒要請丁老先生指教。」

  丁春秋見這個新收的門人僅只一掌,便擊倒了姑蘇慕容氏手下的好手,星宿派大顯威風,暗暗得意,而對冰蠶的神效更是豔羨,微笑道:「這位風四爺好勇鬥狠,可當真愛管閒事哪。我星宿派門人頭上愛戴銅帽鐵帽,不如礙著姑蘇慕容氏什麼事了?」

  這時公冶乾已扶著風波惡坐在地下,只見他全身發顫,牙關相擊,格格直響,便似身入冰窖一般,過得片刻,嘴唇也紫了,臉色漸漸由白而青。公冶乾的解毒丸本來極具靈效,但風波惡服了下去,便如石沉大海,無影無蹤。

  公冶乾惶急之下,伸手探他呼吸,突然間一股冷風吹向掌心,透骨生寒。公冶乾急忙縮手,叫道:「不好,怎地冷得如此厲害?」心想口中噴出來的一口氣都如此寒冷,那麼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加非同小可,情勢如此危急,已不及分說是非,轉身向丁春秋道:「我把弟中了你弟子的毒手,請賜解藥。」

  風波惡所中之毒,乃是遊坦之以神足經內功逼出來的冰蠶劇毒,別說丁春秋無此解藥,就是能解,他又如何肯給?他抬起頭來,仰天大笑,叫道:「啊烏陸魯共!啊烏陸魯共!」袍袖揮拂,捲起一股疾風。星宿派眾弟子突然一齊奔出涼亭,疾馳而去。

  鄧百川等與少林僧眾都覺這股疾風刺眼難當,淚水滾滾而下,睜不開眼睛,暗叫:「不好!」知他袍袖中藏有毒粉,這麼衣袖一拂,便散了出來。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三人不約而同地擋在風波惡身前,只怕對方更下毒手。玄難閉目推出一掌,正好擊在涼亭柱上,柱子立斷,半邊涼亭便即傾塌,嘩喇喇聲響,屋瓦泥沙傾瀉了下來。眾人待得睜眼,丁春秋和遊坦之已不知去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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