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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七 金戈蕩寇鏖兵(3)


  忽聽得叛軍陣中吹起號角,五騎馬緩緩出來,居中一人雙手捧著一張羊皮,朗聲念了起來,念的正是皇太叔頒佈的詔書:「耶律洪基篡位,乃是偽君,現下皇太叔正位,凡我遼國忠誠官兵,須當即日回京歸服,一律官升三級。」禦營中十餘名箭手放箭,嗖嗖聲響,向那人射去。那人身旁四人舉起盾牌相護,那人繼續念誦,突然間五匹馬均被射倒,五人躲在盾牌之後,終於念完皇太叔的「詔書」,轉身退出。

  北院大王見屬下官兵聽到偽詔後意有所動,喝道:「出去回罵!」三十名官兵上前十余丈。二十名官兵手舉盾牌保護,此外十名乃是「罵手」,聲大喉粗,口齒便給,第一名「罵手」罵了起來,什麼「叛國奸賊,死無葬身之地」等等,跟著第二名「罵手」又罵,罵到後來,盡是諸般污言穢語。蕭峰對契丹語所知有限,這些「罵手」的言辭他大都不懂,只見耶律洪基連連點頭,意甚嘉許,想來這些「罵手」罵得著實精彩。

  蕭峰向敵陣中望去,見遠處黃蓋大纛掩映之下,有兩人各乘駿馬,手持馬鞭指指點點。一人全身黃袍,頭戴沖天冠,頦下灰白長須,另一人身披黃金甲胄,面容削瘦,神情剽悍。蕭峰尋思:「瞧這模樣,這兩人便是皇太叔和楚王父子了。」

  忽然間十名「罵手」低聲商議了一會,一齊放大喉嚨,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陰事。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,無甚可罵之處,十人所罵主要都針對楚王,說他姦淫父親妃子,仗著父親權勢為非作歹。這些話顯是在挑撥他父子感情,十人齊聲而喊,叫駡的言語字字相同,聲傳數里,數十萬軍士聽清楚的著實不少。

  那楚王鞭子一揮,叛軍齊聲大噪,大都是啊啊亂叫,喧嘩呼喊,登時便將十人的罵聲淹沒了。

  亂了一陣,敵軍忽然分開,推出數十輛車子,來到禦營之前,車子一停,隨車的軍士從車中拉出數十個女子,有的白髮婆娑,有的方當妙齡,衣飾均甚華貴。這些女子一走出車子,雙方罵聲登時止歇。

  洪基大叫:「娘啊,娘啊!兒子捉住叛徒,碎屍萬段,為你老人家出氣。」

  那白髮老婦便是當今皇太后、耶律洪基的母親蕭太后,其餘的是皇后蕭後、眾嬪妃和眾公主。皇太叔和楚王趁耶律洪基出外圍獵時作亂,圍住禁宮,將皇太后等都擒了來。

  皇太后朗聲道:「陛下勿以老婦和妻兒為念,奮力蕩寇殺賊!」數十名軍士拔出長刀,架在眾後妃頸中。年輕的嬪妃登時驚惶哭喊。

  洪基大怒,喝道:「將哭喊的女子都射死了!」只聽得嗖嗖聲響,十餘枝羽箭射出,哭叫呼喊的妃子紛紛中箭而死。

  皇后叫道:「陛下射得好,射得好!祖宗的基業決計不能毀在奸賊手中。」

  楚王見皇太后和皇后都如此倔強,此舉非但不能脅迫耶律洪基,反而動搖了已方軍心,發令:「押了這些女人上車,退下。」眾軍士將皇太后、皇后等又押入車中,推向陣後。楚王下令:「押敵軍家屬上陣!」

  猛聽得噓噓噓竹哨吹起,聲音蒼涼,軍馬向兩旁分開,鐵鍊聲嗆啷啷不絕,一排排男女老幼從陣後牽了出來。霎時間兩陣中哭聲震天。原來這些人都是禦營官兵的家屬。禦營官兵是遼帝親軍,耶律洪基特加優待,准許家屬在上京居住,一來使親軍感激,有事之時可出死力,二來也是監視之意,使這一支精銳之師出征時不敢稍起反心,哪知這次出獵,竟然變起肘腋。禦營官兵的家屬不下二十余萬,解到陣前的不過兩三萬人,其中有許多是胡亂捉來而捉錯了的,一時也分辯不出,但見拖兒帶女,亂成一團。

  楚王麾下一名將軍縱馬出陣,高聲叫道:「禦營眾官兵聽著:爾等家小,均己收捕,投降的和家屬團聚,升官三級,另有賞金。若不投降,新皇有旨,所有家屬一齊殺了。」契丹人向來殘忍好殺,說是「一齊殺了」,決非恐嚇之詞,當真是要一齊殺了的。禦營中有些官兵已認出了自己親人,「爹爹,媽媽,孩子,夫君,妻啊!」兩陣中呼喚之聲,響成一片。

  叛軍中鼓聲響起,二千名刀斧手大步而出,手中大刀精光閃亮。鼓聲一停,二千柄大刀便舉了起來,對準眾家屬的頭。那將軍叫道:「向新皇投降,重重有賞,若不投降,眾家屬一齊殺了!」他左手一揮,鼓聲又起。

  禦營眾將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揮,鼓聲停止,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砍了下去。這些親軍對耶律洪基向來忠心,皇太叔和楚王以「升官」和「重賞」相招,那是難以引誘,但這時眼見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頸待戮,如何不驚?

  鼓聲隆隆不絕,禦營親軍的官兵的心也怦怦急跳。突然之間,禦營中有人叫道:「媽媽,媽媽,不能殺了我媽媽!」投下長矛,向敵陣前的一個老婦奔去。

  跟著嗖的一箭從禦營中射出,正中這人後心。這人一時未死,兀自向他母親爬去。只聽得「爹娘、孩兒」叫聲不絕,禦營中數百人紛紛奔出。耶律洪基的親信將軍拔劍亂斬,卻哪裏止得住?這數百人一奔出,跟著便是數千。數千人之後,嘩啦啦一陣大亂,十五萬親軍之中,倒奔去了六七萬人。

  耶律洪基長歎一聲,心知大勢已去,乘著親軍和家屬抱頭相認,亂成一團,將叛軍從中隔開了,便即下令:「向西北蒼茫山退軍。」中軍將軍悄悄傳下號令,餘下未降的尚有八萬餘人,後軍轉作前軍,向西北方馳去。

  楚王急命騎兵追趕,但戰場上塞滿了老弱婦孺,騎兵不能奔馳,待得推開眾人,耶律洪基已率領禦營親軍去得遠了。

  八萬多名親軍趕到蒼茫山腳下,已是黃昏,眾軍士又饑又累,在山坡上趕造營寨,居高臨下,佈陣死守。安營甫定,還未造飯,楚王已親率精銳趕到山下,立即向山坡衝鋒。禦營軍士箭石如雨,將叛軍擊退。楚軍見仰攻不利,當即收兵,在山下安營。

  這日晚間,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,向南眺望。但見叛軍營中營火有如繁星,遠處有三條火龍蜿蜒而至,卻是叛軍的後續部隊前來參與圍攻。洪基心下黯然,正待入帳,北院樞密使前來奏告:「臣屬下的一萬五千兵馬,沖下山去投了叛逆。臣治軍無方,罪該萬死。」洪基揮了揮手,搖頭道:「這也怪你不得,下去休息吧!」

  他轉過頭來,見蕭峰望著遠處出神,說道:「一到天明,叛軍就會大舉來攻,我輩盡成俘虜矣。我是國君,不能受辱于叛徒,當自刎以報社稷。兄弟,你乘夜自行沖了出去吧。你武藝高強,叛軍須攔你不住。」說到這裏,神色淒然,又道:「我本想大大賜你一場富貴,豈知做哥哥的自身難保,反累了你啦。」

  簫峰道:「大哥,大丈夫能屈能伸,今日戰陣不利,我保你退了出去,招集舊部,徐圖再舉。」

  洪基搖頭道:「我連老母妻子都不能保,又怎說得上什麼大丈夫?契丹人眼中,勝者英雄,敗者有罪。我一敗塗地,豈能再興?你自己去吧!」

  蕭峰知他所說的乃是實情,慨然道:「既然如此,那我便陪著哥哥,明日與叛寇決一死戰。你我義結金蘭,你是皇帝也好,是百姓也好,蕭某都當你是義兄。兄長有難,做兄弟的自當和你同生共死,豈有自行逃走之理?」

  洪基熱淚盈眶,握住他雙手,說道:「好兄弟,多謝你了。」

  蕭峰回到帳中,見阿紫蜷臥在帳幕一角,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,兀自未睡。阿紫問道:「姊夫,你怪我不怪?」蕭峰奇道:「怪你什麼?」阿紫道:「都是我不好,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來遊玩,也不會累得你困在這裏。姊夫,咱們要死在這裏了,是不是?」

  帳外火把的紅光映在她臉上,蒼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暈紅,更顯得嬌小稚弱。蕭峰心中大起憐意,柔聲道:「我怎會怪你?若不是我打傷了你,咱們就不會到這裏來。」阿紫微微一笑,說道:「若不是我向你發射毒針,你就不會打傷我。」

  蕭峰伸出大手,撫摸她頭髮。阿紫重傷之餘,頭髮脫落了大半,又黃又稀。蕭峰輕歎一聲,說道:「你年紀輕輕,卻跟著我受苦。」阿紫道:「姊夫。我本來不明白,姊姊為什麼這樣喜歡你,後來我才懂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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