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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七 金戈蕩寇鏖兵(2)


  遼國軍國重事,現由南北兩院分理。此番北院大王隨侍皇帝出獵,南院大王留守上京。南院大王耶律涅魯古,爵封楚王,本人倒也罷了,他父親耶律重元,乃當今皇太叔,官封天下兵馬大元帥,卻非同小可。本來遼國向例,北院治軍、南院治民,但皇太叔位尊權重,既管軍務,亦理民政。

  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緒,遼史稱為聖宗。聖宗長子宗真,次子重元。宗真性格慈和寬厚,重元則甚勇武。聖宗逝世時,遺命傳位於長子宗真,但聖宗的皇后卻喜愛次子,陰謀立重元為帝。遼國向例,皇太后權力甚大,其時宗真的皇位勢將不保,性命也已危殆。但重元反將母親的計謀告知兄長,宗真及早部署,令皇太后密謀不逞。宗真對這兄弟自十分感激,立他為皇太弟,宣示日後傳位於他,以酬恩德。

  耶律宗真遼史稱為興宗,但他逝世之後,皇位卻並不傳給皇太弟重元,仍傳給自己的兒子洪基。

  耶律洪基接位後,心中過意不去,封重元為皇太叔,顯示他仍是大遼國皇儲,再加封天下兵馬大元帥,上朝免拜不名,賜金券誓書,四頂帽,二色袍,尊寵之隆,當朝第一;又封他兒子涅魯古為楚王,執掌南院軍政要務,稱為南院大王。

  當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,卻讓給兄長,可見他既重義氣,又甚恬退。耶律洪基大舉北出圍獵,將京中軍國重務都交給了皇太叔,絲毫不加疑心。這時訊息傳來,謀反的居然是南院大王耶律涅魯古,耶掉洪基不免又驚又憂,素知涅魯古性子陰鷙,處事狠辣,他既舉事謀反,他父親決無袖手之理。

  北院大王奏道:「陛下且寬聖慮,想皇太叔見事明白,必不容他逆子造反犯上,說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亂。」耶律洪基道:「但願如此。」

  眾人用過晚飯,第二批報子趕到稟報:「南院大王立皇太叔為帝,已詔告天下。」以下的話他不敢明言,將新皇帝的詔書雙手奉上。洪基接過一看,見詔書上直斥耶律洪基為篡位偽帝,說先帝立耶律重元為皇太弟,天下皆知,先帝駕崩,耶律洪基篡改先帝遺詔,竊據大寶,舉國共憤,現皇太弟正位為君,並督率天下軍馬,申逆討偽云云。

  耶律洪基大怒,將詔書擲入火中,燒成了灰燼,心下憂急,尋思:「這道偽詔說得振振有詞,遼國軍民看後,恐不免人心浮功。皇太叔官居天下兵馬大元帥,手綰兵符,可調兵馬八十余萬,何況尚有他兒子楚王南院所轄兵馬。我這裏隨駕的不過十余萬人,寡不敵眾,如何是好?」這一晚翻來覆去,沒法安寢。

  蕭峰聽說遼帝要封他為官,本想帶了阿紫,黑夜中不辭而別,此刻見義兄面臨危難,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,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氣,不枉了結義一場。當晚他在營外閒步,只聽得眾官兵悄悄議論,均說父母妻子俱在上京,這一來都給皇太叔拘留了,只怕性命不保。有的思及家人,忍不住號哭。哭聲感染人心,營中其餘官兵處境相同,紛紛哭了起來。統兵將官雖極力喝阻,斬了幾名哭得特別響亮的為徇,卻也無法阻止得住。

  耶律洪基聽得哭聲震天,知軍心渙散,更增煩惱。

  次日一早,探子來報,皇太叔與楚王率領兵馬五十余萬,北來犯駕。洪基尋思:「今日之事,有進無退,縱然兵敗,也只有決一死戰。」當即召集百官商議。群臣對耶律洪基都極忠心,願決死戰,但均以軍心為憂。

  耶律洪基傳下號令:「眾官兵出力平逆討賊,靖難之後,升官以外,再加重賞。」披起黃金甲胄,親率三軍,向皇太叔的軍馬迎去逆擊。眾官兵見皇上親臨前敵,勇氣大振,連呼萬歲,誓死效忠。十余萬兵馬分成前軍、左軍、右軍、中軍四部,兵甲鏘鏘,向南挺進,另有小隊遊騎,散在兩翼。

  蕭峰挽弓提矛,隨在耶律洪基身後,做他的親身護衛。室里帶領綠袍兵,再加一隊飛熊兵保護阿紫,居於後軍。蕭峰見耶律洪基眉頭深鎖,知他對這場戰事殊無把握。

  行到中午,忽聽得前面號角聲響起。中軍將軍發令:「下馬!」眾騎兵跳下馬背,牽韁步行,只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騎在馬上。

  蕭峰不解眾騎兵何以下馬,頗感疑惑。洪基笑道:「兄弟,你久在中原,不懂契丹人行軍打仗的法子吧?」蕭峰道:「正要請陛下指點。」洪基笑道:「嘿嘿,我這個陛下,不知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陽下山。你我兄弟相稱,何必又叫陛下?」蕭峰聽他笑聲中頗有苦澀之意,說道:「兩軍未交,陛下不必憂心。」洪基道:「平原之上交鋒,最要緊的是馬力,人力尚在其次。」蕭峰登時省悟,道:「啊,是了!騎兵下馬是為了免得坐騎疲勞。」洪基點了點頭,說道:「養足馬力,臨敵時衝鋒陷陣,便可一往無前。契丹人東征西討,百戰百勝,這是一個很要緊的秘訣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前面遠處塵頭大起,揚起十余丈高,宛似黃雲鋪地湧來。洪基馬鞭一指,說道:「皇太叔和楚王都久經戰陣,是我遼國的驍將,何以驅兵急來,不養馬力?嗯,他們有恃無恐,自信已操必勝之算。」話猶未畢,只聽得左軍和右軍同時響起號角。蕭峰極目遙望,見敵方東面另有兩支軍馬,西面亦有兩支軍馬,那是以五敵一的圍攻之勢。

  耶律洪基臉上變色,下旨道:「結陣立寨!」中軍將軍縱馬出去,傳下號令,登時前軍和左軍、右軍都轉了回來,一眾軍士將幾十條大木柱用大鐵錘釘入地下,張開皮帳,四周樹起鹿角,片刻之間,便在草原上結成了一個極大的木城,前後左右,各有騎兵駐守,數萬名弓箭手隱身大木之後,將弓弦都絞緊了,只待發箭。

  蕭峰皺起了眉頭,尋思:「這一場大戰打下來,不論誰勝誰敗,我無數契丹同族都非橫屍遍野不可。最好當然是義兄得勝,倘若不幸敗了,我當設法將義兄和阿紫救到安全之地。他這皇帝呢,做不做也就罷了。」

  遼帝營寨結好不久,叛軍前鋒便到,卻不上前挑戰,遙遙駐馬在強弓硬弩射不到處。但聽得鼓角聲不絕,一隊隊叛軍圍上,四面八方結成了陣勢。蕭峰放眼望去,但見遍野敵軍,不見盡頭,尋思:「義兄兵勢遠所不及,寡不敵眾,只怕非輸不可。白天不易突圍逃走,只須支持到黑夜,我便能設法救他。」但見營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,烈日當空,正是過午不久。

  只聽得呀呀呀數聲,一群大雁列隊飛過天空。洪基昂首凝視半晌,苦笑道:「這當兒除非化身為雁,否則是插翅難飛了。」北院大王和中軍將軍相顧變色,知皇帝見了叛軍軍容,已有怯意。

  敵陣中鼓聲擂起,數百面皮鼓蓬蓬大響。中軍將軍大聲叫道:「擊鼓!」禦營中數百面皮鼓也蓬蓬響起。驀地裏對面軍中鼓聲一止,數萬名騎兵喊聲震動天地,挺矛沖來。

  眼見敵軍前鋒沖近,中軍將軍令旗向下一揮,禦營中鼓聲立止,數萬枝羽箭射出,敵軍前鋒紛紛倒地。但敵軍前仆後繼,蜂擁而上,前面跌倒的軍馬便成為後軍的擋箭垛子。敵軍步兵弓箭手以盾牌護身,搶上前來,向禦營放箭。

  耶律洪基初時頗為驚懼,一到接戰,登時勇氣倍增,站在高處,手持長刀,發令指揮。禦營將士見皇上親身督戰,大呼:「萬歲!萬歲!萬歲!」敵軍聽到「萬歲」之聲,抬頭見到耶律洪基黃袍金甲,站在禦營中的高臺之上,在他積威之下,不由得踟躕不前。洪基見到良機,大呼:「左軍騎兵包抄,沖啊!」

  左軍由北院樞密使率領,聽到皇上號令,三萬騎兵便從側包抄過去。叛軍一猶豫間,禦營軍馬已然沖到。叛軍陣腳大亂,紛紛後退。禦營中鼓聲雷震,叛軍接戰片時,便即敗退。禦營軍馬向前追殺,氣勢甚銳。

  蕭峰大喜,叫道:「大哥,這一回咱們大勝了!」耶律洪基下得台來,跨上戰馬,領軍應援。忽聽得號角響起,叛軍主力開到,叛軍前鋒返身又鬥,霎時間羽箭長矛在空中飛舞來去,殺聲震天,血肉橫飛。蕭峰只看得暗暗心驚:「這般惡鬥,我生平從未見過。一個人任你武功天下無敵,到了這千軍萬馬之中,卻也全無用處,最多也不過自保性命而已。這等大軍交戰,武林中的群毆比武與之相較,那是小巫見大巫了。」

  忽聽得叛軍陣後鑼聲大響,鳴金收兵。叛軍騎兵退了下去,箭如雨發,射住陣腳。中軍將軍和北院樞密使率軍連沖三次,都沖不亂對方陣勢,反給射死了千余軍士。耶律洪基下令:「士卒死傷太多,暫且收兵。」禦營中也鳴金收兵。

  叛軍派出兩隊騎兵沖來襲擊,中軍早已有備,佯作敗退,兩翼一合圍,將兩隊叛軍的三千名官兵盡數圍殲,餘下數百人下馬投降。耶律洪基左手一揮,禦營軍士長矛揮去,將這數百人都戳死了。這一場惡鬥歷時不到一個時辰,卻殺得慘烈異常。

  雙方主力各自退出數十丈,中間空地上鋪滿了屍首,傷者呻吟哀號,慘不忍聞。只見兩邊陣中各出一隊三百人的黑衣兵士,禦營的頭戴黃帽,敵軍的頭戴白帽,前往中間地帶檢視傷者。蕭峰只道這些人是將傷者抬回救治,哪知這些黑衣官兵拔出長刀,將對方的傷兵一一砍死。傷者盡數砍死後,六百人齊聲呐喊,相互激戰。

  六百名黑衣軍個個武功不弱,長刀閃爍,奮勇惡鬥。過不多時,便有二百餘人給砍倒在地。禦營的黃帽黑衣兵武功較強,給砍死的只數十人,當即成了兩三人合鬥一人的局面,這一來,勝負之數更形分明。又鬥片刻,變成三四人合鬥一人。但雙方官兵只呐喊助威,叛軍數十萬人袖手旁觀,並不增兵出來救援。終於叛軍三百名白帽黑衣兵盡數就殲,禦營黑衣軍約有二百名回陣。蕭峰心道:「想來遼人規矩如此。」這一番清理戰場的惡鬥,規模雖大不如前,驚心動魄之處卻猶有過之。

  耶律洪基高舉長刀,大聲叫道:「叛軍雖眾,卻無鬥志。再接一仗,他們便要敗逃了!」

  禦營官兵齊呼:「萬歲,萬歲,萬歲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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