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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 莽蒼踏雪行(9)


  阿紫嚶嚀一聲,緩緩睜眼,突然間櫻口一張,一枚藍晃晃的細針急噴而出,射向蕭峰眉心。

  蕭峰和她相距不過尺許,說什麼也想不到她竟會突施暗算,這根毒針來得勁急異常,他武功再高,在倉促之際、咫尺之間要想避去,也已萬萬不能。他想也不想,右手一揚,一股渾厚雄勁之極的掌風劈了出去。

  這一掌實是他生平功力之所聚,這細細一枚鋼針在尺許之內急射過來,要以無形無質的掌風將之震開,所使掌力自是大得驚人。他一掌擊出,身子同時盡力向右斜出,只聞到一陣淡淡的腥臭之氣,毒針已從他臉頰旁擦過,相距不過寸許,委實兇險絕倫。

  便在此時,阿紫的身軀也為他這一掌推了出去,哼也不哼,身子平平飛出,啪的一聲響,摔在十餘丈外。她身子落下後又在雪地上滑了丈許,這才停住。

  蕭峰於千鈞一髮中逃脫危難,暗叫一聲:「慚愧!」第一個念頭便是:「這妖女心腸好毒,竟使這歹招暗算於我。」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厲害無比,毒辣到了極點,倘若這一下給射中了,活命之望微乎其微,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。

  待見阿紫給自己一掌震出十餘丈,不禁又是一驚:「啊喲,這一掌她怎經受得起?只怕已給我打死了。」身形一晃,縱到她身邊,只見她雙目緊閉,兩道鮮血從嘴角流了出來,臉如金紙,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。

  蕭峰登時呆了:「我又打死了她,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。阿朱……阿朱臨死時叫我照顧她妹妹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又打死了她。」這一怔本來只瞬息之間的事,但他心神恍惚,卻如經歷了一段極長的時刻。他搖了搖頭,忙伸掌按住阿紫後心,將真氣內力送了過去。過了好一會,阿紫身子微微一動。蕭峰大喜,叫道:「阿紫,阿紫,你別死,我說什麼也要救活你。」

  但阿紫只動了這麼一下,又不動了。蕭峰心中焦急,盤膝坐在雪地,將阿紫輕輕扶起,放在自己身前,雙掌按住她背心,將內力緩緩輸入她體內。他知阿紫受傷極重,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氣,暫得不死,徐圖挽救。過得一頓飯時分,他頭上冒出絲絲白氣,正是全力施為。

  這麼連續不斷地行功,隔了小半個時辰,阿紫身子微微一動,輕輕叫了聲:「姊夫!」蕭峰大喜,繼續行功,卻不跟她說話。只覺她身子漸暖,鼻中也有了輕微呼吸。蕭峰心怕功虧一簣,絲毫不停地運送內力,直至中午時分,阿紫氣息稍勻,這才將她橫抱懷中,快步而行,卻見她臉上已沒半點血色。

  他邁開腳步,走得又快又穩,左手仍按在阿紫背心,不絕地輸以真氣。走了一個多時辰,來到一個小市鎮,鎮上並沒客店,只得再向北行,奔出二十餘里,才尋到一家簡陋的客店。這客店也沒店小二,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。蕭峰要店主取來一碗熱湯,用匙羹舀了,慢慢喂入阿紫口中。但她只喝得三口,便盡數嘔出,熱湯中滿是紫血。

  蕭峰甚是憂急,心想阿紫這一次受傷,多半治不好了,那閻王敵薛神醫不知到了何處,就算薛神醫便在身邊,也未必能治。當日阿朱為少林寺掌門方丈掌力震盪,並非親身直受,也已驚險萬狀,既敷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膏,再加自己真氣續命,又蒙薛神醫施救,方得治癒。他雖知阿紫性命難保,卻不肯就此罷手,只想:「我就算真氣內力全部耗竭,也要支持到底。我不是為了救她,只是要不負阿朱的囑託。」

  他明知阿紫出手暗算於他在先,當此處境,這一掌若不擊出,自己已送命在她手底。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,一遇危難,心中想也不想,自然而然地便出手禦害解難。他被迫打傷阿紫,就算阿朱在場,也決不會有半句怪責的言語,這是阿紫自取其禍,與旁人無干,但就因阿朱不知,難以辯解,蕭峰才覺得萬分對她不起,深切自責。

  這一晚他始終沒合眼安睡,半夜裏矇矓之中,也不斷以真氣維繫阿紫性命。當日阿朱受傷,蕭峰只在她氣息漸趨微弱之時,這才出手,這時阿紫卻片刻也離不開他手掌,否則氣息立時斷絕。

  第二晚仍是如此。蕭峰功力雖強,兩日兩晚勞頓下來,畢竟也疲累之極。小客店中所藏的兩壇酒早給他喝得壇底向天,要店主到別處去買,偏生身邊又沒帶多少銀兩。他一天不吃飯毫不要緊,一天不喝酒就難過之極,這時漸漸心力交瘁,更須以酒提神,心想:「阿紫身上想必帶有金錢。」

  解開她衣囊,果見有三隻小小金元寶、幾錠碎銀子。他取了一錠銀子,包好衣囊,見衣囊上連有一根紫色絲帶,另一端系在她腰間。蕭峰心想:「這小姑娘謹慎得很,生怕衣囊掉了。這些丁丁當當的東西系在身上,可挺不舒服。」伸手去解系在她腰帶上的絲帶扭結。這結打得緊實,只使單手,費了好一會功夫這才解開,一抽之下,只覺絲帶的另一端另行系得有物。那物卻藏在她裙內。

  他一放手,啪的一聲,一件物事落下地來,竟是一座色作深黃的小小木鼎。

  蕭峰歎了口氣,俯身拾起,放在桌上。木鼎雕琢精細,木質堅潤似玉,木理中隱隱約約泛出紅絲。蕭峰知道這是星宿派修煉「不老長春功」和「化功大法」之用,心生厭憎,只看了兩眼,便不理會,心想:「這小姑娘當真狡猾,口口聲聲說這神木王鼎已交了給我,哪知卻系在自己裙內。料得她同門一來相信確是在我手中,二來也不便搜及她裙子,是以始終沒發覺。唉,今日她性命難保,要這等身外之物何用?」

  當下招呼店主進來,命他持銀兩去買酒買肉,自己續以內力保住阿紫性命。

  到第四日早上,實在支持不住了,只得雙手各握阿紫一隻手掌,將她摟在懷裏,靠在自己胸前,將內力從她掌心傳將過去,過不多時,雙目再也睜不開來,迷迷糊糊地終於合眼睡著了。但總是掛念著阿紫的生死,睡不了片刻,便又驚醒,幸好他入睡之後,真氣一般的流動,只要手掌不與阿紫的手掌相離,她氣息便不斷絕。

  這般又過了兩天,眼見阿紫一口氣雖得勉強吊住,傷勢卻沒半點好轉之象,如此困居於這家小客店中,如何了局?阿紫偶爾睜眼,目光迷茫無神,顯然仍人事不知,更一句話也不會說。蕭峰苦思無策,心想:「只得抱了她上路,到道上碰碰運氣,在這小客店中苦耽下去,總不是法子。」

  左手抱了阿紫,右手拿了她的衣囊塞在懷中,見到桌上那木鼎,尋思:「這等害人的物事,打碎了吧!」待要一掌擊出,轉念又想:「阿紫千辛萬苦地盜得此物。她的傷是好不了啦。臨死時迴光返照,會有片刻時分的神智清醒,定會問起此鼎,那時我取出來給她瞧上一瞧,讓她安心而死,勝於抱恨而終。」

  伸手取過木鼎,鼎一入手,便覺內中有物蠕蠕而動,他好生奇怪,凝神看去,見鼎側有三個銅錢大的圓孔,木鼎齊頸處有一道細縫,似乎分為兩截。他以左手緊緊拿住鼎身,以右手大姆指與食指夾住上半截木鼎向左一旋,果然可以轉動。轉了幾轉,旋開鼎蓋,向鼎中瞧去,不禁又驚奇,又噁心,原來鼎中有兩隻毒蟲正在互相咬齧,一只是蠍子,另一只是蜈蚣,翻翻滾滾,鬥得著實厲害。

  數日前將木鼎放到桌上時,鼎內顯然並無毒蟲,這蜈蚣與蠍子自是不久之前才爬入鼎中的。蕭峰料知這是星宿派收集毒蟲毒物的古怪法門,於是側過木鼎,把蜈蚣和蠍子倒在地下,一腳踏死,然後旋上鼎蓋,包入衣囊。結算了店賬,抱著阿紫,沖風冒雪地向北行走。

  他與中原豪傑結仇已深,卻又不願改裝易容,這一路向北,非與中土武林人物相遇不可。一來不願再結怨殺人,二來這般抱著阿紫,與人動手著實不便,是以避開了大路,盡揀荒僻的山野行走。這般奔行數百里,居然平安無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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