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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 莽蒼踏雪行(8)


  摘星子神情委頓,身子搖搖晃晃,突然間雙膝一軟,坐倒在地。阿紫道:「大師哥,你怎麼啦?服了我麼?」摘星子低聲道:「我認輸啦。你……你別……別叫我大師哥,你是咱們的大師姊!」

  眾弟子齊聲歡呼:「妙極,妙極!大師姊武功蓋世,星宿派有這樣一位傳人,咱們星宿派更加要名揚天下了。」

  阿紫笑眯眯地向摘星子道:「本門規矩,更換傳人之後,舊的傳人該當如何處置?」摘星子額頭冷汗涔涔而下,顫聲道:「大大……大師姊,求你……求你……」阿紫格格嬌笑,說道:「我真想饒你,只可惜本門規矩,不能壞在我的手裏。你出招罷!」

 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運已決,不再哀求,氣凝雙掌,向火堆平平推出,可是他內力已盡,雙掌推出,火焰只微微顫動了兩下,更無動靜。

  阿紫笑道:「好玩,好玩,真好玩!大師哥,你的功力哪裏去了?」跨出兩步,雙掌拍出,一道碧焰吐出,射向摘星子身上。阿紫內力平平,這道碧焰去勢既緩,也甚鬆散黯淡,但摘星子此刻已無絲毫還手餘地,連站起來逃命的力氣也無。碧焰一射到他身上,霎時間頭髮衣衫著火,狂叫慘號聲中,全身都裹入了烈焰。

  眾弟子頌聲大起,齊贊大師姊功力出神入化,為星宿派除去了一個為禍多年的敗類,稟承師尊意旨,立下大功。

  蕭峰雖在江湖上見過不少慘酷兇殘之事,但阿紫這樣一個秀麗活潑、天真可愛的少女,行事竟這般毒辣。他心中只感說不出的厭惡,輕輕歎了口氣,拔足便行。

  阿紫叫道:「姊夫,姊夫,你別走,等一等我。」星宿派諸弟子見岩石之後突然有人現身,而二弟子、三弟子等人認得便是蕭峰,都愕然失色。

  阿紫又叫:「姊夫,你等等我。」搶步走到蕭峰身邊。這時摘星子的慘叫聲越來越響,他嗓音尖銳,加上山谷中的回聲,更是難聽。蕭峰皺眉道:「你跟著我幹什麼?你做了星宿派傳人,成了這一群人的大師姊,不是心滿意足了麼?」阿紫笑道:「不成。」壓低聲音道:「我這大師姊是混來的,有什麼稀罕?姊夫,我跟你一起去雁門關。」蕭峰聽著摘星子的呼號之聲,不願在這地方多耽,快步向北行去。

  阿紫回頭叫道:「二師弟,我有事去北方。你們在這裏附近等我回來,誰也不許擅自離開,聽見了沒有?」眾弟子一齊搶上幾步,恭恭敬敬地躬身說道:「謹領大師姊法旨,眾師弟不敢有違。」隨即紛紛稱頌:「恭祝大師姊一路平安。」「恭祝大師姊旗開得勝。」「大師姊身負如此神功,天下事有什麼辦不了?這般恭祝,那也是多餘了。」

  阿紫回手揮了幾下,臉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。

  蕭峰放眼前望,大地山河,一片白茫茫的,遠處山峰未為白雪所遮,只覺莽莽蒼蒼,心道:「這些地方,我離去之後,再也不回來了。」跨開大步,嚓嚓聲響,在雪地裏走得迅速之極。他見阿紫竭力奔跑,要與自己並肩而行,白雪映照之下,見到她秀麗的臉上滿是天真可愛的微笑,便如新得了個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,若非适才親眼目睹,有誰能信她是剛殺了大師兄、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傳人之位。蕭峰輕輕歎息一聲,只覺塵世之間,事事都索然無味。

  阿紫問道:「姊夫,剛才真多謝你啦!你歎什麼氣?說我太頑皮麼?」蕭峰道:「你不是頑皮,是太過殘忍兇惡。咱們成年男子,這麼幹也已不成,你是個小姑娘,這般下手不容情,更加不該。」阿紫奇道:「你是明知故問,還是真的不知?」說著側過了頭,瞧著蕭峰,臉上滿是好奇神色。蕭峰道:「我怎麼明知故問?」

  阿紫道:「這就奇了,你怎會不知道?我這大師姊是假的,是你給我掙來的,只不過他們都瞧不出來而已。要是我不殺他,終有一日會給他瞧出破綻,那時候你又未必在我身邊,我的性命勢必送在他手裏。我要活命,便非殺他不可。」

  蕭峰道:「好吧!那你定要跟我去雁門關,又幹什麼?」阿紫道:「姊夫,我對你說老實話了,好不好?你聽不聽?」蕭峰心道:「好啊,原來你一直沒跟我說老實話,這時候才說。」說道:「當然好,我就怕你不說老實話。」阿紫格格地笑了幾聲,伸手挽住他臂膀,道:「你也有怕我的事?」蕭峰歎道:「我怕你的事多著呢,怕你闖禍,怕你隨便害人,怕你做出古裏古怪的事來……」阿紫道:「你怕不怕我給人家欺侮,給人家殺了?」蕭峰道:「我受你姊姊重托,當然要照顧你。」阿紫道:「要是我姊姊沒托過你呢?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?」蕭峰哼了一聲,道:「那我又何必睬你?」

  阿紫道:「我姊姊就那麼好?你心中就半點也瞧我不起?」蕭峰道:「我沒瞧你不起。不過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萬倍,阿紫,你說什麼也比不上她。」說到這裏,眼眶微紅,語音頗為酸楚。

  阿紫嘟起小嘴,悻悻地道:「既然阿朱樣樣都比我好,那麼你叫她來陪你吧,我可不陪你了。」說了轉身便走。

  蕭峰也不理睬,自管邁步而行,心中卻不由得傷感:「倘若阿朱陪我在雪地中行走,倘若她突然發惱,轉身而去,我當然立刻便追趕前去,好好地賠個不是。不,我起初就不會惹她生氣,什麼事都會順著她。唉,阿朱對我柔順體貼,又怎會向我生氣?」

  忽聽得腳步聲響,阿紫又奔了回來,說道:「姊夫,你這人也忒狠心,說不等便不等,沒半點仁慈心腸。」蕭峰嘿的一聲,笑了出來,說道:「你也來說什麼仁慈心腸。阿紫,你聽誰說過『仁慈』兩字?」阿紫道:「聽我媽媽說的,她說對人不要兇狠霸道,要仁慈些才是。」蕭峰道:「你媽媽的話不錯,只可惜你從小沒跟媽媽在一起,卻跟著師父學了一肚子的壞心眼兒。」阿紫笑道:「好吧!姊夫,以後我跟你在一起,多向你學些好心眼兒。」

  蕭峰嚇了一跳,連連搖手,忙道:「不成,不成!你跟我這個粗魯漢子有什麼好?阿紫,你走吧!你跟我在一起,我老是心煩意亂,要靜下來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。」阿紫道:「你要想什麼事情,不如說給我聽,我幫你想想。你這人太好,挺容易上人家的當。」蕭峰又好氣,又好笑,說道:「你一個小女孩兒,懂得什麼?難道我想不到的事,你反而想到了?」阿紫道:「這個自然,有許多事情,你說什麼也想不到的。」

  她從地下抓起一把雪來,捏成一團,遠遠地擲了出去,說道:「你到雁門關外去幹什麼?」蕭峰搖頭道:「不幹什麼。打獵牧羊,了此一生,也就是了。」阿紫道:「誰給你做飯吃?誰給你做衣穿?」蕭峰一怔,他可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情,隨口道:「吃飯穿衣,那還不容易?咱們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,穿的是羊皮牛皮,到處為家,隨遇而安,什麼也不用操心。」阿紫道:「你寂寞的時候,誰陪你說話?」蕭峰道:「我回到自己族人那裏,自會結識同族的朋友。」阿紫道:「他們說來說去,盡是打獵、騎馬、宰牛、殺羊,這些話聽得多了。又有什麼味道?」

  蕭峰歎了口氣,知她的話不錯,無言可答。

  阿紫道:「你非去遼國不可麼?你不回去,在這裏喝酒打架,死也好,活也好,豈不是轟轟烈烈、痛快得多麼?」

  蕭峰聽到她這句話,不由得胸口一熱,豪氣登生,抬起頭來,一聲長嘯,說道:「你這話不錯!」

  阿紫拉拉他臂膀,說道:「姊夫,那你就別去啦,我也不回星宿海去,只跟著你喝酒打架。」蕭峰笑道:「你是星宿派的大師姊,人家沒了傳人,沒了大師姊,那怎麼成?」阿紫道:「我這個大師姊是混騙來的,一露出馬腳,立時就性命不保,雖說好玩,也沒什麼了不起。我還是跟著你喝酒打架的好玩。」蕭峰微笑道:「說到喝酒,你酒量太差,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。打架的本事也不行,幫不了我忙,反而要我幫你。」

  阿紫悶悶不樂,鎖起了眉頭,來回走了幾步,突然坐倒在地,放聲大哭。蕭峰倒給她嚇了一跳,忙問:「你……你……幹什麼?」阿紫不理,仍是大哭,甚為哀切。

  蕭峰一向見她處處占人上風,便在給星宿派擒住之時,也倔強不屈,沒想到她竟會像尋常小女兒般大哭,不由得手足無措,又問:「喂,喂,阿紫,你怎麼啦?」阿紫抽抽噎噎地道:「你走開,別來管我,讓我在這裏哭死了,你才快活。」蕭峰微笑道:「好端端一個人,哭是哭不死的。」阿紫哭道:「我偏要哭死,偏要哭死給你看!」

  蕭峰笑道:「你慢慢在這裏哭吧,我可不能陪你了。」說著拔步便行,只走出幾步,忽聽她止了啼哭,全無聲息。蕭峰有些奇怪,回頭一望,只見她俯伏雪地之中,一動也不動。蕭峰心中暗笑:「小女孩兒撒癡撒嬌,我若去理她,終究理不勝理。」當下頭也不回地逕自去了。

  他走出里許,回頭再望,這一帶地勢平曠,一眼瞧去並無樹木山坡阻擋,似乎阿紫仍一動不動地躺著。蕭峰心下猶豫:「這女孩兒性子古怪之極,說不定真的便這麼躺著,就此不再起來。」又想:「我已害死了她姊姊,就算不聽阿朱的話,不去照料她,保護她,終不能激死了她。」一想到阿朱,不由得胸口一熱,當即快步從原路回來。

  奔到阿紫身邊,果見她俯伏於地,仍和先前一模一樣,半分也沒移動位置。蕭峰走上兩步,突然一怔,只見她嵌在數寸厚的積雪之中,身旁積雪竟全不融化,莫非果然死了?他一驚之下,伸手去摸她臉頰,著手處肌膚上一片冰冷,再探她鼻息,也是全無呼吸。蕭峰見過她詐死欺騙自己親生父母,知她星宿派中有一門龜息功夫,可以閉住呼吸,倒也並不如何驚慌,伸指在她脅下點了兩點,內力自她穴道中透了進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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