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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 塞上牛羊空許約(6)


  阮星竹大喜,心想:「阿紫有了這樣一個大本領的靠山,這一生必能逢凶化吉、遇難呈祥了。」說道:「如此多謝了。阿紫,快謝謝喬大哥。」她將「喬幫主」的稱呼改成了「喬大哥」,好令阿紫跟他的干係親密些。

  阿紫卻扁了扁嘴,神色不屑,說道:「我有什麼為難之事要他幫手?我有天下無敵的師父,這許多師哥,還怕誰來欺侮我?他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,自己的事還辦不了,盡出亂子,還想幫我忙?哼,那不是越幫越忙嗎?」她咭咭咯咯地說來,清脆爽朗。阮星竹數次使眼色制止,阿紫只假裝不見。

  阮星竹頓足道:「唉,這孩子,沒大沒小地亂說,喬幫主,請你瞧在阿朱的臉上,千萬不要介意。」蕭峰道:「在下姓蕭,不姓喬。」阿紫說道:「媽,這個人連自己姓什麼也弄不清楚,是個大大的渾人……」阮星竹喝道:「阿紫!」

  蕭峰拱手一揖,說道:「就此別過。」轉頭向木婉清道:「段姑娘,你這些歹毒暗器,多使無益,遇上了本領高強過你的對手,只怕反受其害。」

  木婉清還未答話,阿紫搶著道:「姊姊,別聽他胡說八道,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對方,還能有什麼害處?」

  蕭峰再不理會,轉身出門,左足跨出門口時,右手袍袖一拂,呼的一陣勁風,先前木婉清向他發射而遭擊落在地的七枚短箭同時飛起,猛向阿紫射出,去勢猶似閃電。阿紫只叫得一聲「哎唷」,哪裏還來得及閃避?七枚短箭從她頭頂、頸邊、身旁掠過,啪的一聲響,同時釘在她身後牆上,直沒至羽。

  阮星竹急忙搶上,摟住阿紫,驚叫:「秦家妹子,快取解藥來。」秦紅棉道:「傷在哪裏?傷在哪裏?」木婉清忙從懷中取出解藥,去察看阿紫的傷勢。

  過得片刻,阿紫驚魂稍定,才道:「沒……沒射中我。」三女一齊瞧著牆上的七枚短箭,只見這些短箭圍在阿紫頭、頰、肩、腰各處入牆,相距她身子不過寸許,盡皆駭然,相顧失色。

  原來蕭峰記著阿朱的遺言,要他照顧阿紫,卻聽得阿紫說「我有天下無敵的師父,這許多師哥,還怕誰來欺侮我?」因此用袖風拂箭,嚇她一嚇,免得她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,有恃無恐,小覷了天下英雄好漢,將來不免大吃苦頭。

  他走出竹林,來到小鏡湖畔,在路旁尋到一株枝葉濃密的大樹,縱身上樹。他要找到段正淳問個明白,何以馬夫人故意陷害於他,但阮星竹決不肯說他的所在,只有暗中跟隨。

  過不多時,只見四人走了出來,秦紅棉母女在前,阮星竹母女在後,瞧模樣是阮星竹送客。

  四人走到湖畔,秦紅棉道:「阮姊姊,你我一見如故,前嫌盡釋,消去了我心頭一樁恨事,現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賤婢。你可知道她的所在?」阮星竹一怔,問道:「妹子,你去找她幹什麼?」秦紅棉恨恨地道:「我和段郎本來好端端地過快活日子,都是這賤婢使狐狸精勾當……」阮星竹沉吟道:「那康……康敏這賤人,嗯,可不知在哪裏。妹子找到了她,你幫我在她身上多斬幾刀。」秦紅棉道:「那還用說?就只怕不容易尋著。好啦,再見了!嗯,你若見到段郎……」阮星竹一凜,道:「怎麼啦?」秦紅棉道:「你給我狠狠地打他兩個耳括子,一個耳光算在我賬上,一個算在咱姑娘賬上。」

  阮星竹輕聲一笑,道:「我怎麼還會見到這沒良心的傢伙?妹子你幾時見到他,也給我打他兩個耳光,一個是代我打的,一個是代阿紫打的。不,打耳光不夠,再給我踢上兩腳。生了女兒不照看,任由我們娘兒倆孤苦伶仃的……」說著便落下淚來。秦紅棉安慰道:「姊姊你別傷心。待我們殺了好姓康的賤人,回來跟你做伴兒。」

  蕭峰躲在樹上,對兩個女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,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,待朋友也算頗為仁義,偏偏在女人份上行止不端,不算英雄。只見秦紅棉拉著木婉清,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禮,便即去了,阮星竹攜著阿紫的手,又回入竹林。

  蕭峰尋思:「阮星竹必會去找段正淳,只不肯和秦紅棉同去而已,先前她說來取這條幅,段正淳定在前面不遠之處相候。我且在這裏守著。」

  只聽得樹叢中發出微聲,兩個黑影悄悄走來,卻是秦紅棉母女去而複回。聽得秦紅棉低聲道:「婉兒,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,輕易上人家的當?阮家姊姊臥室中的榻下,有雙男人鞋子,鞋頭上用黃線繡著兩個字,左腳鞋上繡個『山』字,右腳鞋上繡個『河』字,那自然是你爹爹的鞋子。鞋子很新,鞋底濕泥還沒幹,可想而知,你爹爹便在左近。」木婉清道:「啊!原來這姓阮的女人騙了咱們。」秦紅棉道:「是啊,她又怎肯讓這負心漢子跟咱們見面?」木婉清道:「爹爹沒良心,媽,你也不用見他了。」

  秦紅棉半晌不語,隔了一會,才道:「我想瞧瞧他,只是不想他見到我。隔了這許多日子,他老了,你媽也老了。」這幾句話說得平淡,但話中自蘊深情。

  木婉清道:「好吧!」聲音十分淒苦。她與段譽分手以來,思念之情與日俱增,但明知是必無了局的相思,在母親面前卻還不敢流露半點心事。

  秦紅棉道:「咱們守在這裏,等你爹爹。」說著便撥開長草,隱身其中。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樹後。

  淡淡星光之下,蕭峰見到秦紅棉舉起了左手衣袖,當是拭淚,心道:「情之累人,一至於斯。」隨即便又想到了阿朱,胸口不由得一陣酸楚。

  過不多時,來路上傳來奔行迅捷的腳步聲,蕭峰心道:「這人不是段正淳,多半是他部屬。」果然那人奔到近處,認出是那個在橋上畫倒畫的朱丹臣。

  阮星竹聽到了腳步聲,卻分辨不出,一心只道是段正淳,叫道:「段郎,段郎!」快步迎出。阿紫跟了出來。

  朱丹臣一躬到地,說道:「主公命屬下前來稟報,他身有急事,今日不能回來了。」

  阮星竹一怔,問道:「什麼急事?什麼時候回來?」朱丹臣道:「這事與姑蘇慕容家有關,好像是發現了慕容公子的行蹤。主公言道:只待他大事一了,便來小鏡湖畔相聚,請夫人不用掛懷。」阮星竹淚凝於眶,哽咽道:「他總是說即刻便回,每一次都是三年、五年也不見人面。好容易盼得他來了,又立刻……」

  朱丹臣于阿紫氣死褚萬里一事,極是悲憤,段正淳的話既已傳到,便不願多所逗留,微一躬身,掉頭便行,自始至終沒向阿紫瞧上一眼。

  阮星竹待他走遠,低聲向阿紫道:「你輕功比我好得多,快悄悄跟著他,在道上給我留下記認,我隨後便來。」阿紫抿嘴笑道:「你叫我追爹爹,有什麼獎賞?」阮星竹道:「媽有什麼東西,全都是你的,還要什麼獎賞?」阿紫道:「好吧,我在牆角上寫個『段』字,再畫個箭頭,你便知道了。」阮星竹摟著她肩頭,喜道:「乖孩子!」阿紫笑道:「癡心媽媽!」拔起身子,追趕朱丹臣而去。

  阮星竹在小鏡湖畔悄立半晌,這才沿著小徑走去。她一走遠,秦紅棉母女便分別現身,兩人打了個手勢,躡足跟隨在後。

  蕭峰心道:「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記認,要找段正淳便容易不過了。」走了幾步,驀地在月光下見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,淒淒冷冷,孤單異常,心中一酸,便欲回向竹林,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會,但只一沉吟間,豪氣陡生,手出一掌,勁風到處,擊得湖水四散飛濺,湖中影子也散成了一團碎片。一聲長嘯,大踏步便走了。

  此後這幾日中曉行夜宿,多喝酒而少吃飯,每到一處市鎮,總在牆腳邊見到阿紫留下的「段」字記號,箭頭指著方向。有時是阮星竹看過後擦去了,但痕跡宛然可辨。

  他心情傷痛,孤身行道,一路緩緩而行,天氣也漸漸寒了,但段正淳與阿紫並未遠去,只在附近州縣中來來去去的打圈子。這一日行到午間,在一間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,酒癮未煞,店中卻沒酒了。他好生掃興,邁開大步疾走了一陣,來到一座大城,走到近處,心頭微微一震,原來又已回到了信陽。

  一路上他追尋阿紫留下的記號,想著自己的心事,於周遭人物景色全沒在意,竟然重回信陽。他真要追上段正淳,原本輕而易舉,加快腳步疾奔得一天半日,自非趕上不可。但自阿朱死後,心頭老是空蕩蕩的,不知如何打發日子才好,總想:「追上了段正淳,卻又如何?找到了真凶,報了大仇,卻又如何?我一個人回到雁門關外,在風沙大漠之中打獵牧羊,卻又如何?」是以一直並未急追。

  進了信陽城,見城牆腳下用炭筆寫著個「段」字,字旁的箭頭指而向西。他心頭又是一陣酸楚,想起那日和阿朱並肩而行,到信陽城西馬夫人家去套問訊息,今日回想,當時每走一步,便是將阿朱向陰世推了一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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