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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 塞上牛羊空許約(2)


  蕭峰微微側頭,斜睨著他,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來,說道:「段王爺,我約你來此的用意,難道你竟不知麼?」

  段正淳歎了口氣,說道:「你是為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。我誤聽奸人之言,受人播弄,傷了令堂性命,累得令尊自盡身亡,實是大錯!」

  蕭峰森然道:「這事你為人所愚,自己又深切痛悔,那也罷了。你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,害死我恩師玄苦大師?」

  段正淳緩緩搖頭,淒然道:「我只盼能遮掩此事,豈知越陷越深,終至難以自拔。」

  蕭峰道:「嘿,你倒是條爽直漢子,你自己了斷,還是須得由我動手?」

  段正淳道:「若非喬幫主出手相救,段某今日午間便已命喪小鏡湖畔,多活半日,全出閣下之賜。喬幫主要取在下性命,儘管出手便是。」

  這時轟隆隆一聲雷響,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地灑將下來。

  蕭峰聽他說得豪邁,不禁心中一動。他素喜結交英雄好漢,自從一見段正淳,見他英姿颯爽,便生惺惺相惜之意,若是尋常過節,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,也早一笑了之,相偕去喝上幾十碗烈酒。但父母之仇、養父母之仇、恩師之仇不共戴天,豈能就此放過?他舉起一掌,說道:「你害我父親、母親,又殺我義父、義母、受業恩師,一共五人,我便擊你五掌。你受我五掌之後,不論是死是活,前仇一筆勾銷。」

  段正淳苦笑道:「一條性命只換一掌,段某遭報未免太輕,深感盛情。」

  蕭峰心道:「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絕,只怕蕭峰這掌力你一掌也經受不起。」說道:「如此看掌!」左手一圈,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。他鑒於在天臺山涼亭中與姓遲老者對掌,心中敬重對方,危急中掌力疾收,若非對方掌力全空,自己已然骨折筋斷,幾乎與阿朱就此死別,此後答允了阿朱,與人對掌時決不容情,這一掌雖非出盡全力,卻也神完氣足,剛猛之極。

  電光一閃,半空中又是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下來,雷助掌勢,蕭峰這一掌擊出,真具天地風雷之威,砰的一聲,正擊在段正淳胸口。但見他立足不定,直摔了出去,啪的一聲,撞在青石橋欄杆上,軟軟地垂著,一動也不動了。

  蕭峰一怔:「怎地他不舉掌相迎?又如此不濟?難道又是『一空到底』麼?」縱身上前,抓住他後領提起,心中一驚,耳中轟隆隆雷聲不絕,大雨潑在他臉上身上,竟無半點知覺,只想:「怎地他變得這麼輕了?」

  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時,提著他身子為時頗久。武功高強之人,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,也能立時察覺,這時蕭峰只覺段正淳的身子陡然間輕了數十斤,心中驀地生出一陣莫名的害怕,全身出了一陣冷汗。

  便在此時,閃電又是一亮。蕭峰伸手到段正淳臉上一抓,著手是一堆軟泥,一揉之下,應手而落,電光閃閃之下,他看得清楚,失聲叫道:「阿朱,阿朱,怎麼會是你?」

  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,不由自主跪了下來,抱著阿朱的雙腿。他知适才這一掌勁力具足,武林中一等一的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,也必禁受不起,何況是這個嬌怯怯的小阿朱?這一掌當然打得她肋骨盡斷,五臟震碎,就算薛神醫在旁即行施救,也必難以續命了。

  阿朱斜倚在橋欄杆上,身子慢慢滑下,跌在蕭峰身上,低聲說道:「大哥,我……我……真對你不起,你惱我嗎?」

  蕭峰大聲道:「我不惱你,我惱我自己,惱我自己。」說著舉手猛擊自己腦袋。

  阿朱的左手一動,想阻止他不要自擊,但提不起手臂,說道:「大哥,你答允我,永遠永遠,不可損傷自己。」

  蕭峰大叫:「你為什麼?為什麼?為什麼?」

  阿朱低聲道:「大哥,你解開我衣服,看一看我左肩。」蕭峰和她關山萬里,同行同宿,始終以禮自持,這時聽她叫自己解她衣衫,倒是一怔。阿朱道:「我早就是你的人了,我……我……全身都是你的。你看一看……看一看我左肩,就明白了。」

  蕭峰眼中含淚,聽她說話時神智不亂,心中存了萬一的指望。左掌抵住她背心,急運真氣,源源輸入她體內,盼能挽救大錯,右手慢慢解開她衣衫,露出她左肩。

  天上長長的一道閃電掠過,蕭峰眼前一亮,只見她肩頭肌膚雪白粉嫩,卻刺著一個殷紅如血的紅字:「段」。

  蕭峰又驚奇,又傷心,不敢多看,忙將她衣衫拉好,遮住了肩頭,將她輕輕摟在懷裏,問道:「你肩上有個『段』字,那是什麼意思?」

  阿朱道:「我爹爹、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,在我肩上刺的,以便留待……留待他日相認。」蕭峰顫聲道:「這『段』字,這『段』字……」阿朱道:「今天日間,他們在那阿紫姑娘的肩頭發現了一個記認,就知道是他們的女兒。你……你……看到那記認嗎?」蕭峰道:「沒有,我不便看。」阿朱道:「她……她肩上刺著的,也是一個紅色的『段』字,跟我的一模一樣。」

  蕭峰登時大悟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也是他們的女兒?」

  阿朱道:「本來我不知道,看到阿紫肩頭刺的字才知。她還有一個金鎖片,跟我那個鎖片是一樣的,上面也鑄著十二個字。她的字是:『湖邊竹,盈盈綠,報平安,多喜樂。』我鎖片上的字是『天上星,亮晶晶,永燦爛,長安寧。』我……我從前不知是什麼意思,只道是好口采,卻原來嵌著我媽媽的名字。我媽媽便是那女子阮……阮星竹。這對鎖片,是我爹爹送給我媽媽的,她生了我姊妹倆,給我們每人一個,帶在頸裏。」

  蕭峰道:「我明白啦,我馬上得設法給你治傷,這些事,慢慢再說好了。」

  阿朱道:「不!不!我要跟你說個清楚,再遲一會,就來不及了。大哥,你聽我說完。」蕭峰不忍違逆她意思,只得道:「好,我聽你說完,可是你別太費神。」阿朱微微一笑,道:「大哥,你真好,什麼事情都就著我,這麼寵我,如何得了?」蕭峰道:「以後我更要寵你一百倍,一千倍。」

  阿朱微笑道:「夠了,夠了,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。我無法無天起來,那就沒人管了。大哥,我……我躲在竹屋後面,偷聽爹爹、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。原來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,他和媽媽不是正式夫妻,先是生下了我,第二年又生下我妹妹。後來我爹爹要回大理,我媽媽不放他走,兩人大吵了一場,後來……沒法子,只好分手。我外公家教很嚴,我媽媽不敢把我姊妹帶回家去。只好分送給人家,但盼日後能夠相認,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個『段』字。收養我的人只知我媽媽姓阮,其實,其實,我是姓段……」

  蕭峰抱她在懷,心中更增憐惜,低聲道:「苦命的孩子。」

  阿朱道:「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,我還只一歲多一點,當然不認得爹爹,連見了媽的面也不認得。大哥,你也是這樣。那天晚上在杏子林裏,我聽到人家述說你的身世,我心裏很難過,因為咱們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。」

  電光不住閃動,霹靂一個接著一個,突然之間,河邊一株大樹給雷打中,喀喇喇地倒將下來。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沒注意,雖處天地巨變之際,也如渾然不覺。

  阿朱又道:「害死你爹媽的人,竟是我爹爹,唉,老天爺的安排真待咱們太苦,而且,而且……從馬夫人口中,套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,便是我自己。我如不是喬裝了白世鏡去騙她,她也決不肯說我爹爹的名字。人家說,冥冥中自有天意,我從來不相信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你說,能不能信呢?」

  蕭峰抬起頭來,滿天黑雲早將月亮遮得沒一絲光亮,一條長長的閃電過去,照得四野通明,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一般。

  他頹然低頭,心中一片茫然,問道:「你知道段正淳真是你爹爹,再也不錯麼?」

  阿朱道:「不會錯的。我聽到我爹爹、媽媽抱住了我妹子痛哭,述說遺棄我姊妹二人的經過。我爹娘都說,此生此世,說什麼也要將我尋了回來。他們又怎猜得到,他們親生的女兒便伏在窗外。大哥,适才我假說生病,卻喬裝改扮了你的模樣,去對我爹爹說道,今晚青石橋之約作罷,有什麼過節,一筆勾銷;再裝成我爹爹的模樣,來跟你相會……好讓你……好讓你……」說到這裏,已氣若遊絲。

  蕭峰掌心加運內勁,使阿朱不致脫力,垂淚道:「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呢?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爹爹……」可是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,他自己也不知道,如果他事先得知,段正淳便是自己至愛之人的父親,那便該當如何。這時卻知:冤仇再深再大,也必一筆勾銷。世上最要緊的,莫過於至愛者的性命,連自己的命也及不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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