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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 塞上牛羊空許約(1)


  蕭峰輕輕將段正淳放落站直,退開幾步。

  阮星竹深深萬福道謝,說道:「喬幫主,你先前救我女兒,這會兒又救了他……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。」范驊、朱丹臣等也都過來相謝。

  蕭峰森然道:「蕭峰救他,全出於一片自私之心,各位不用謝我。段王爺,我問你一句話,請你從實相告。當年你做過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,是也不是?雖然此事未必出於你本心,可是你卻害得一個孩子一生孤苦,連自己爹娘是誰也不知,是也不是?」雁門關外父母雙雙慘亡,此事想及便即心痛,可不願當著眾人明言。

  段正淳滿臉通紅,隨即轉為慘白,低頭道:「不錯,段某生平為此事耿耿於心,每當念及,甚是不安。只是大錯已經鑄成,再也難以挽回。天可憐見,今日讓我重見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,只是……只是……唉,我畢竟對不起人。」

  蕭峰厲聲道:「你既知鑄下大錯,害苦了人,卻何以直到此時,兀自接二連三地又不斷再幹惡事?」

  段正淳搖了搖頭,低聲道:「段某行止不端,德行有虧,平生荒唐之事,實在幹得太多,思之不勝汗顏。」

  蕭峰自在信陽聽馬夫人說出段正淳的名字後,日夕所思,便在找到他為父母報仇,決意叫他吃足零碎苦頭之後,這才取他性命。但适才見他待友仁義,對敵豪邁,不像是個專做壞事的卑鄙奸徒,不禁心下起疑,尋思:「他在雁門關外殺我父母,乃是出於誤會,或者怪他不得。但他殺我義父義母、害我恩師,卻是絕不可恕的惡行,難道這中間另有別情嗎?」他一直瞪視著段正淳,瞧他回答時有無狡詐奸猾神態,但見他一臉皮光肉滑,鬢邊也未見白髮,不過四五十歲之間,要說三十年前率領中原群豪在雁門關外殘害自己父母,按年歲應無可能,但一轉眼間,見阮星竹凝視段正淳的目光中充滿深情,便似趙錢孫瞧著譚婆的眼色,心中一動:「那趙錢孫明明七十多了,只因內功深湛,瞧上去不過四十來歲。段正淳以六十多歲年紀,得以駐顏不老,長葆青春,也非奇事。」

  待見段正淳深露愧色,既說鑄成大錯,一生耿耿不安,又說今日重見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,至於殺喬三槐夫婦、殺玄苦大師等事,他自承是「行止不端,德行有虧」,蕭峰才知千真萬確,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,鼻中哼了一聲,恨恨地道:「雁門關外,三十年前……」阿朱突然打岔道:「大哥,這些事說來話長,慢慢再問不遲。」蕭峰點了點頭,明白阿朱不願讓旁人聽到自己盤問段正淳當時情景,向段正淳道:「今晚三更,我在那座青石橋上相候,有事和閣下一談。」

  段正淳道:「準時必到。大恩不敢言謝,喬兄遠來勞苦,何不請到那邊小舍之中喝上幾杯?」蕭峰道:「閣下傷勢如何?是否須得將養幾日?」他對飲酒的邀請,竟如聽而不聞。段正淳微覺奇怪,道:「多謝喬兄關懷,這點輕傷也無大礙。」

  蕭峰點頭道:「這就好了。」轉頭向阿朱道:「咱們走吧。」他走出兩步,回頭又向段正淳道:「你手下那些好朋友,那也不用帶來了。」他見范驊、華赫艮等人都是赤膽忠心的好漢,若和段正淳同赴青石橋之會,勢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,不免可惜。

  段正淳覺得這人說話行事頗為古怪,自己這種種風流罪過,連皇兄也只置之一笑,他卻當眾嚴詞斥責,未免過份,但他於己有救命之恩,便道:「一憑尊兄吩咐。」

  蕭峰挽了阿朱之手,頭也不回地逕自去了。

  蕭峰和阿朱尋到一家農家,買些麵條下了,又買了兩隻雞熬了湯,飽餐了一頓,只是有面無酒,不免有些掃興。他見阿朱似乎滿懷心事,一直不開口說話,問道:「我尋到了大仇人,你該當為我高興才是。」

  阿朱微微一笑,說道:「是啊,我原該高興。」蕭峰見她笑得十分勉強,說道:「今晚殺了此人之後,咱們即行北上,到雁門關外馳馬打獵、牧牛放羊,再也不踏進關內一步了。唉,我在見到段正淳之前,本曾立誓要殺得他一家雞犬不留。但見此人倒有義氣,心想一人做事一人當,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。」阿朱道:「你這一念之仁,多積陰德,必有後福。」蕭峰縱聲長笑,說道:「我這雙手下不知已殺了多少人,還有什麼陰德後福?我跟你相逢,你願意終身陪我,便是我最大的福分!」

  阿朱微微一笑,不似平時心花怒放的模樣。蕭峰又問:「阿朱,你為什麼不高興?你不喜歡我再殺人麼?」阿朱道:「不是不高興,不知怎樣,我肚痛得緊。」蕭峰伸手搭了搭她脈搏,果覺跳動不穩,脈象浮躁,柔聲道:「路上辛苦,只怕受了風寒。我叫這老媽媽煎一碗薑湯給你喝。」

  薑湯還沒煎好,阿朱身子不住發抖,顫聲道:「我冷,好冷。」蕭峰甚是憐惜,除下身上外袍,披在她身上。阿朱道:「大哥,你今晚得報大仇,了卻這個大心願,我本該陪你去的,只盼待會身子好些。」蕭峰道:「不!不!你在這兒歇歇,睡了一覺醒來,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級來啦。」

  阿朱歎了口氣,道:「我好為難,大哥,我真是沒法子。我不能陪你了。我很想陪著你,和你在一起,真不想跟你分開……你……你一個人這麼寂寞孤單,我對你不起。」

  蕭峰聽她說來柔情深至,心下感動,握住她手,說道:「咱們只分開這一會兒,又有什麼要緊?阿朱,你待我真好,你的恩情我不知怎生報答才是。」

  阿朱道:「不是分開一會兒,我覺得會很久很久。大哥,我離開了你,你會孤零零的,我也孤零零的。最好你立刻帶我到雁門關外,咱們便這麼牧牛放羊去。段正淳的怨仇,再過一年來報不成麼?讓我先陪你一年。」

  蕭峰輕輕撫著她頭上柔發,說道:「好容易撞見了他,今晚報了此仇,咱們再也不回中原了。段正淳的武功遠不及我,他也不會使『六脈神劍』,但如過得一年再來,那便得上大理去。大理段家好手甚多,遇上了精通『六脈神劍』的高手,你大哥就多半要輸。不是我不聽你的話,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。」

  阿朱點了點頭,低聲道:「不錯,我不該請你過一年再去大理找他報仇。你孤身深入虎穴,萬萬不可。」

  蕭峰哈哈一笑,舉起飯碗來空喝一口。他慣於大碗喝酒,此刻碗中空無所有,便作個模樣,也是好的,說道:「若只我蕭峰一人,大理段家這龍潭虎穴那也闖了,生死危難,渾不放在心上。但現下有了小阿朱,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輩子,蕭峰的性命,那就貴重得很啦。阿朱,大理段氏若有像今日段延慶這樣的好手,五六個同時攻我,你大哥便應付不了。」

  阿朱伏在他懷裏,背心微微起伏。蕭峰輕輕撫摸她頭髮,心中一片平靜溫暖,心道:「得妻如此,複有何憾?」霎時之間,不由得神馳塞上,心飛關外,想起一個月之後,便已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騎馬並馳,打獵牧羊,再也不必提防敵人侵害,從此無憂無慮,何等逍遙自在?只那日在聚賢莊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大恩未報,不免耿耿,然這等大英雄自是施恩不望報,這一生只好欠了他這番恩情。

 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,阿朱伏在他懷中,已沉沉睡熟。蕭峰拿出三錢銀子,給了那家農家,請他們騰了一間空房,抱阿朱放在床上,給她蓋上了被,放下了帳子,坐在那農家堂上閉目養神,不久便沉沉睡去。

  小睡了兩個多時辰,開門出來,只見新月已斜掛樹頂,西北角上卻烏雲漸漸聚集,遠處傳來悶聲郁雷,似乎給壓住了轟不出來,看來這一晚多半會有大雷雨。

  蕭峰披上長袍,向青石橋走去。行出五里許,到了河邊,只見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,西邊半天已聚滿了黑雲,偶爾黑雲中射出一兩下閃電,照得四野一片明亮。閃電過去,反更顯得黑沉沉的。遠處墳地中磷火抖動,在草間滾來滾去。

  蕭峰越走越快,不多時已到了青石橋頭,仰望稀淡星辰,見時刻尚早,不過二更時分,心道:「為了要報大仇,我竟這般沉不住氣,居然早到了一個更次。」他一生中與人約會以性命相拚,也不知有過多少次,對方武功聲勢比之段正淳更強的也著實不少,今晚卻異乎尋常的心中不安,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無前、決一死戰的豪氣。

  立在橋邊,眼看河水在橋下緩緩流過,心道:「是了,以往我獨來獨往,無牽無掛,今晚我心中卻多了個阿朱。嘿,這真叫做兒女情長、英雄氣短了。」想到這裏,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幾分柔情,嘴邊露出一絲微笑,又想:「若是阿朱陪著我站在這裏,那可有多好。」

  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已差得太遠,今晚的拚鬥不須掛懷勝負。眼見約會的時刻未至,便坐在橋邊樹下凝神吐納,漸漸的靈台中一片空明,更無雜念。

  驀地裏電光一閃,轟隆隆一聲大響,一個霹靂從雲堆裏打了下來。蕭峰睜開眼來,心道:「打這麼大的雷,轉眼大雨便至,快三更了吧?」

  便在此時,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一人緩步走來,寬袍緩帶,正是段正淳。

  他走到蕭峰面前,深深一揖,說道:「喬幫主見召,不知有何見教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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