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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 雙眸粲粲如星(7)


  蕭峰走到湖邊,等了好一會,始終不見阿朱從竹林中出來。驀地裏聽得腳步聲響,有三人急步而來,心中一動:「莫非是大惡人到了?」遠遠只見三個人沿著湖畔小徑奔來,其中二人背上負得有人,一個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飛,奔行時猶似足不點地一般。他奔出一程,便立定腳步,等候後面來的同伴。那兩人步履凝重,武功顯然也頗了得。三人行到近處,蕭峰見那兩個給背負之人,正是途中所遇的使斧瘋子和那姓傅大漢。只聽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:「主公,主公,大惡人趕來了,咱們快快走吧!」

  那中年人一手攜著美婦,一手攜著阿紫,從竹林中出來。那中年人和那美婦臉上都有淚痕,阿紫卻笑嘻嘻的,洋洋然若無其事。接著阿朱也走出竹林,到了蕭峰身邊。

  那中年人放開攜著的兩女,搶步走到兩個傷者身邊,按了按二人的脈搏,察知並無性命之憂,臉有喜色,說道:「三位辛苦,古傅兩位兄弟均無大礙,我就放心了。」三人躬身行禮,神態極為恭謹。

  蕭峰暗暗納罕:「這三人武功氣度都著實不凡,但對這中年漢子卻如此恭敬,這人又是什麼來頭?」

  那矮漢子說道:「啟稟主公,臣下在青石橋邊故布疑陣,將那大惡人阻得一阻。只怕他迅即便瞧破了機關,請主公即行起駕為是。」那中年人道:「我家不幸,出了這等惡逆,既然在此邂逅相遇,要避只怕也避不過,說不得,只好跟他周旋一番。」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道:「禦敵除惡,臣子們份所當為,主公請以社稷為重,早回大理,以免皇上懸念。」另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道:「主公,今日之事,不能逞一時剛勇。主公若有些微失閃,咱們有何面目回大理去見皇上?只有一齊自刎了。」

  蕭峰聽到這裏,心中一凜:「又是臣子、又是皇上的,什麼早回大理?難道這些人竟是大理段家的麼?」心中怦怦亂跳,尋思:「莫非天網恢恢,段正淳這賊子,今日正好撞在我手裏?」

  他正自起疑,忽聽得遠處一聲長吼,跟著有個金屬相互磨擦般的聲音叫道:「姓段的龜兒子,你逃不了啦,快乖乖地束手待縛。老子瞧在你兒子的面上,說不定便饒了你性命。」

  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:「饒不饒他性命,卻也輪不到你岳老三做主,難道老大還不會發落麼?」又有一個陰聲陰氣的聲音道:「姓段的小子倘若知道好歹,總比不知好歹的便宜。」這人勉力遠送話聲,但顯然中氣不足,倒似是身上有傷未愈一般。

  蕭峰聽得這些人口口聲聲說什麼「姓段的」,疑心更盛,突然之間,一隻小手伸過來握住了他手。蕭峰斜眼向身旁的阿朱瞧了一眼,只見她臉色蒼白,又覺她手心中一片冰涼,都是冷汗,低聲問道:「你身子怎樣?」阿朱顫聲道:「我很害怕!」蕭峰微微一笑,說道:「在大哥身邊也害怕麼?」嘴巴向那中年人一努,輕輕在她耳邊說道:「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。」阿朱不置可否,嘴唇微微抖動。

 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國皇太弟段正淳。他年輕時遊歷中原,風流自賞,不免到處留情。其實富貴人家三妻四妾本屬常事,段正淳以皇子之尊,多蓄內寵原亦尋常。只是他段家出自中原武林世家,雖在大理稱帝,一切起居飲食,始終遵從祖訓,不敢忘本而過份豪奢。段正淳的元配夫人刀白鳳,是雲南擺夷大酋長的女兒,段家與之結親,原有籠絡擺夷、以固皇位之意。其時雲南漢人為數不多,若不得擺夷人擁戴,段氏這皇位就說什麼也坐不穩。擺夷人自來一夫一妻,刀白鳳更自幼尊貴,便也不許段正淳娶二房,為了他不絕的拈花惹草,竟致憤而出家,做了道姑。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紅棉、鐘萬仇之妻甘寶寶、阿紫的母親阮星竹這些女子,當年各有一段情史。

  段正淳原本奉皇兄之命,前赴陸涼州身戒寺,查察少林寺玄悲大師遭人害死的情形,不久即得悉愛子為番僧鳩摩智擒去,不知下落,心中甚是焦急,派人稟明皇兄,便帶同三公華赫艮、范驊、巴天石,以及四大護衛來到中原,盼救出段譽,再訪查玄悲大師被害的真相。來到蘇州時,逗留甚久,其後得大理傳訊,知段譽已回大理,這才放心,於是徑往中州一帶,續查玄悲大師一事,趁機便來探望隱居小鏡湖畔的阮星竹。這些日子雙宿雙飛,快活有如神仙。

  段正淳在小鏡湖畔和舊情人重溫鴛夢,護駕而來的三公四衛散在四周衛護,殊不想大對頭竟找上門來。

  段延慶武功厲害,四大護衛中的古篤誠、傅思歸先後受傷。朱丹臣誤認蕭峰為敵,在青石橋阻攔不果。褚萬里複為阿紫的柔絲網所擒。司徒華赫艮、司馬范驊、司空巴天石三人救護古、傅二人後,趕到段正淳身旁護駕,共禦強敵。

  朱丹臣一直在設法給褚萬里解開纏在身上的漁網,偏生這網線刀割不斷,手解不開,忙得滿頭大汗,無法可施。段正淳向阿紫道:「快放開褚叔叔,大敵當前,不可再頑皮了。」阿紫笑道:「爹爹,你獎賞我什麼?」段正淳皺眉道:「你不聽話,我叫你媽打你手心。你冒犯褚叔叔,還不快快賠罪?」阿紫道:「你把我拋在湖裏,害得我裝了半天死,好生氣悶。你又不向我賠罪?我也叫媽打你手心!」

  范驊、巴天石等見鎮南王忽然又多了一個女兒出來,而且驕縱頑皮,對父親也沒半點規矩,都暗中戒懼,心想:「這位姑娘雖然並非嫡出,總是鎮南王的千金,若犯到自己身上來,又不能跟她當真,只有自認倒黴了。褚兄弟給她這般綁著,當真難堪之極。」

  段正淳怒道:「你不聽爹的話,瞧我以後疼不疼你?」阿紫扁了扁小嘴,說道:「你本來就不疼我,否則怎地拋下我十幾年,從來不理我?」段正淳一時說不出話來,黯然歎息。阮星竹道:「阿紫乖寶,媽有好東西給你,你快放了褚叔叔。」阿紫伸出手來,道:「你先給我,讓我瞧好是不好。」

  蕭峰在一旁眼見這小姑娘刁蠻無禮,好生著惱,他心敬褚萬里是條好漢,俯身提起他身子,說道:「褚兄,看來這些柔絲遇水即松,我給你去浸一浸水。」

  阿紫大怒,叫道:「又要你這壞蛋來多事!」只是給蕭峰打過一個耳光,對他頗為害怕,卻也不敢伸手阻攔。

  蕭峰提起褚萬里,幾步奔到湖邊,將他在水中一浸。果然那柔絲網遇水便即鬆軟。蕭峰伸手將漁網解下。褚萬里低聲道:「多謝蕭兄援手。」蕭峰微笑道:「這頑皮女娃子甚是難纏,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,給褚兄出了氣,你瞧她半邊臉蛋兀自紅腫。」褚萬里搖了搖頭,甚是沮喪。

  蕭峰將柔絲網收起,握成一團,只不過一個拳頭大小,的是奇物。阿紫走近身來,伸手道:「還我!」蕭峰手掌一揮,作勢欲打,阿紫嚇得退開幾步。蕭峰不過嚇她一嚇,順勢便將柔絲網收入了懷中。他料想眼前這中年人多半便是自己的大對頭,阿紫是他女兒,這柔絲網是一件利器,自不能還她。

  阿紫過去扯住段正淳衣角,叫道:「爹爹,他搶了我的漁網!他搶了我的漁網!」段正淳見蕭峰行徑特異,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懲戒阿紫一番,他武功如此了得,自不會貪圖小孩子的物事,當下只笑笑不理。

  忽聽得巴天石朗聲道:「雲兄別來無恙?別人的功夫總是越練越強,雲兄怎麼越練越差勁了?下來吧!」說著揮掌向樹上擊去,喀嚓聲響,一根樹枝隨掌而落,同時掉下一個人來。這人既瘦且高,正是「窮凶極惡」雲中鶴。他在聚賢莊上給蕭峰一掌打得重傷,幾乎送命,好容易將養好了,功夫卻已大不如前。當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較量輕功,兩人相差不遠,但今日巴天石一聽他步履起落之聲,便知他輕功反而不如昔時了。

  雲中鶴瞥眼見到蕭峰,吃了一驚,反身便走,迎向從湖畔小徑走來的三人。那三人一個蓬頭短服,是「兇神惡煞」南海鱷神;一個女子懷抱小兒,是「無惡不作」葉二娘;居中一個身披青袍,撐著兩根細鐵杖,臉如僵屍,正是四惡之首,號稱「惡貫滿盈」的段延慶。

  他在中原罕有露面,是以蕭峰和這「天下第一大惡人」互不相識,但段正淳等在大理領教過他的手段,知葉二娘、岳老三等人還不難對付,這段延慶卻非同小可。他既精通段家的一陽指等武功,還練就一身邪派功夫,正邪相濟,連黃眉僧這等高手都敵他不過,段正淳自知非他對手。

  范驊大聲道:「主公,這段延慶不懷好意,主公當以社稷為重,請急速去請天龍寺的眾高僧到來。」天龍寺遠在大理,如何請得人來?眼下大理君臣面臨生死大險,這話是請段正淳即速逃歸大理,同時虛張聲勢,令段延慶以為天龍寺眾高僧便在附近,有所忌憚。段延慶是大理段氏嫡裔,自必深知天龍寺僧眾的厲害。

  段正淳明知情勢兇險,但大理諸人之中,以他武功最高,若舍眾而退,有虧友道,更有何面目以對天下英雄?更何況情人和女兒俱在身畔,怎可如此丟臉?他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,卻要到大宋境內來了斷,嘿嘿,可笑啊可笑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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