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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 雙眸粲粲如星(5)


  那少女拍手笑道:「我便喜歡無端殺生,你待怎樣?」雙手力拗,想拗斷他的釣杆,不料這釣杆甚是牢固堅韌,那少女竟拗不斷。那漁人冷笑道:「你想拗斷我的釣杆,可沒這麼容易。」那少女向漁人背後一指,道:「誰來了啊?」

  那漁人回頭看去,不見有人,知道上當,急忙轉過頭來,已遲了一步,只見他的釣杆已飛出十數丈外,嗤的一聲響,插入湖心,登時無影無蹤。那漁人大怒,喝道:「哪裏來的野丫頭?」伸手便往她肩頭抓落。

  那少女笑道:「救命!救命!」躲向蕭峰背後。那漁人閃身來捉,身法矯捷。蕭峰一瞥眼間,見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,似是一塊透明的布匹,若有若無,不知是什麼東西。那漁人向她撲去,不知怎的,突然間腳下一滑,撲地倒了,跟著身子便變成了一團。蕭峰這才看清楚,那少女手中所持的,是一張以極細絲線結成的漁網。絲線細如頭髮,質地又是透明,但堅韌異常,兼且遇物即縮,那漁人身入網中,出力掙扎,漁網纏得越緊,片刻之間,就像一隻大粽子般,給纏得難以動彈。

  那漁人在網中厲聲大罵:「小丫頭,你弄什麼鬼花樣,用這般妖法邪術來算計我。」

  蕭峰暗暗駭異,知那少女並非行使妖法邪術,但這張漁網卻的確頗有妖氣。

  這漁人不住口地大罵。那少女笑道:「你再罵一句,我就打你屁股了。」那漁人一怔便即住口,滿臉漲得通紅。

  便在此時,湖西有人遠遠說道:「褚兄弟,什麼事啊?」湖畔小徑上一人快步走來。蕭峰望見這人一張國字臉,四十來歲、五十歲不到年紀,形貌威武,但輕袍緩帶,裝束卻頗瀟灑。

  這人走近身來,見到那漁人被縛,很是詫異,問道:「怎麼了?」那漁人道:「這小姑娘使妖法……」那中年人轉頭向阿朱瞧去。那少女笑道:「不是她,是我!」那中年人哦的一聲,彎腰抄起,將那漁人龐大的身軀托在手中,伸手去拉漁網。豈知網線質地甚怪,他越用力拉扯,漁網越收得緊,說什麼也解不開。

  那少女笑道:「只要他連說三聲『我服了姑娘啦!』我就放了她。」那中年人道:「你得罪了我褚兄弟,沒什麼好結果的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是麼?我就是不想要什麼好結果。結果越壞越好玩!」

 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,搭向她肩頭。那少女陡地後縮,閃身想避,豈知她行動雖快,那中年人更快,手掌跟著沉落,便搭上了她肩頭。

  那少女斜肩卸勁,但那中年人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她肩頭。那少女嬌斥:「快放開手!」左手揮拳欲打,但拳頭只打出一尺,臂上無力,便軟軟地垂下。她大駭之下,叫道:「你使什麼妖法邪術?快放開我。」中年人微笑道:「你連說三聲『我服了先生啦!』,再解開我兄弟身上的漁網,我就放你。」少女怒道:「你得罪了姑娘,沒什麼好結果的。」中年人微笑道:「結果越壞越好玩!」

  那少女又使勁掙扎,仍掙不脫身,反覺全身酸軟,連腳下也沒了力氣,笑道:「不要臉,只會學人家的話。好吧,我就說了。『我服了先生啦!我服了先生啦!我服了先生啦!』」她說「先生」的「先」字咬音不正,說成「此生」,倒像是說「我服了畜生啦」。那中年人並沒察覺,手掌抬起,離開了她肩頭,說道:「快解開漁網。」

  那少女笑道:「這再容易不過了。」走到漁人身邊,俯身去解纏在他身上的漁網,左手在右手袖底輕輕一拍,一蓬碧綠的閃光,向那中年人激射過去。

  阿朱「啊」的一聲驚叫,見她發射暗器的手法極歹毒,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,看來非射中不可。蕭峰卻只微微一笑,他見這中年人一伸手便將那少女制得服服帖帖,顯然內力深厚,武功高強,這些小小暗器自也傷不到他。果然那中年人袍袖輕拂,一股內勁發出,將一叢綠色細針都激得斜在一旁,紛紛插入湖邊泥裏。

  他一見細針顏色,便知針上所喂毒藥甚是厲害,見血封喉,立時取人性命,自己和她初次見面,無怨無仇,怎地下此毒手?他心下惱怒,要教訓教訓這女娃娃,右袖跟著揮出,袖力中挾著掌力,呼的一聲響,將那少女身子帶起,撲通一聲,掉入了湖中。他隨即足尖一點,躍入柳樹下的一條小舟,扳槳劃了幾劃,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處,只待她冒將上來,便抓了她頭髮提起。

  可是那少女落水時叫了聲「啊喲!」落入湖中之後,就此影蹤不見。本來一個人溺水之後,定會冒將起來,再又沉下,如此數次,這才不再浮起。但那少女便如一塊大石一般,就此一沉不起。等了片刻,始終不見她浮上水面。

 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,他原無傷她之意,只是見她小小年紀,行事如此惡毒,這才要懲戒她一番,倘若淹死了她,卻於心不忍。那漁人水性極佳,原可入湖相救,偏生給漁網纏住了沒法動彈。蕭峰和阿朱都不識水性,也難下水救人。只聽得那中年人大聲叫道:「阿星,阿星,快出來!」

  遠遠竹叢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:「什麼事啊?我不出來!」

  蕭峰心想:「這女子聲音嬌媚,卻帶三分倔強,只怕又是個頑皮角色,和阿朱及那個墮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。」

  那中年人叫道:「淹死人啦,快出來救人。」那女子叫道:「是不是你淹死了?」那中年人叫道:「我淹死了怎能說話?快來救人哪!」那女子叫道:「你淹死了,我就來救,淹死了別人,我愛瞧熱鬧!」那中年人道:「你來是不來?」頻頻在船頭頓足,極是焦急。那女子道:「若是男子,我就救,倘是女子,便淹死了一百個,我也只拍手喝彩,決計不救。」話聲越來越近,片刻間已走到湖邊。

  蕭峰和阿朱向她瞧去,只見她穿了一身淡綠色的貼身水靠,更顯得纖腰一束,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晶光燦爛,閃爍如星,流波轉盼,靈活之極,似乎單是一雙眼睛便能說話一般,容顏秀麗,嘴角邊似笑非笑,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。蕭峰聽了她的聲音語氣,只道她最多不過二十一二歲,哪知已是個年紀並不很輕的少婦。她身上水靠結束整齊,想是她聽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際,便即更衣,一面逗他著急,卻快手快腳地將衣衫換好,當是預備下水救人了。

  那中年人見她到來,十分歡喜,叫道:「阿星,快快,是我將她失手摔下湖去,哪知便不浮上來了。」那美婦人道:「我先得問清楚,是男人我就救,若是女人,你免開尊口。」

  蕭峰和阿朱都心中奇怪:「婦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,以免水中摟抱糾纏不雅,那也尋常。怎地這婦人恰恰相反,救男不救女?」

  那中年人跌足道:「唉,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,你別多心。」那美婦人道:「哼,小姑娘怎麼了?你這人哪,十四五歲的小姑娘,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都是來者不……」她本想說「都是來者不拒」,但一瞥眼見到了蕭峰和阿朱,臉上微微一紅,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,這個「拒」字就縮住不說了,眼光中卻滿是笑意。

  那中年人在船頭深深一揖,道:「阿星,你快救她起來,你說什麼我都依你。」那美婦道:「當真什麼都依我?」中年人急道:「是啊。唉,這小姑娘還不浮起來,別真要送了她性命……」那美婦道:「我叫你永遠住在這兒,你也依我麼?」中年人臉現尷尬之色,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那美婦道:「你就是說了不算數,只嘴頭上甜甜地騙騙我,叫我心裏歡喜片刻,也是好的。你就連這個也不肯!」說到這裏,眼眶便紅了,聲音也有些哽咽。

  蕭峰和阿朱對望一眼,均感奇怪。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已不小,但說話行事,卻如在熱戀中的少年情侶一般,模樣卻又不似夫妻。尤其那女子當著外人之面,說話仍無所忌憚,在這旁人生死懸於一線的當口,偏偏說這些不急之務。

  那中年人歎了口氣,劃回小船,道:「算啦,算啦,不用救了。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,死了也活該,咱們回去吧!」

  那美婦側著頭道:「為什麼不用救了?我偏偏要救。她用暗器射你嗎?那好極了,怎麼射你不死?可惜,可惜!」嘻嘻一笑,陡地縱起,一躍入湖。她水性當真了得,嗤的一聲輕響,水花不起,已然鑽入水底。跟著喀喇聲響,湖面碎裂,那美婦雙手已托著那紫衫少女,探頭出水。那中年人大喜,忙劃回小船去迎接。

  那中年人劃近美婦,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,見她雙目緊閉,似已氣絕,不禁臉有關注之色。那美婦喝道:「別碰她身子!你這人太也好色,靠不住得很。」那中年人佯怒道:「胡說八道!我一生一世,從來沒好色過。」

  那美婦嗤的一聲笑,托著那少女躍入船中,笑道:「不錯,不錯,你從來不好色,就只喜歡無鹽嫫母醜八怪,啊喲……」她一摸那少女心口,竟然心跳已止。呼吸早已停閉,那不用說了,但肚腹並不鼓起,顯是沒喝多少水。

  這美婦熟悉水性,本來料想這一會兒功夫淹不死人,哪知這少女體質嬌弱,竟然死了,臉上不禁頗有歉意,抱著她急躍上岸,道:「快,快,咱們得想法子救人!」抱著那少女,向竹林中飛奔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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