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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 雙眸粲粲如星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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蕭峰道:「老兄還是歇歇。」付了酒錢,和阿朱快步出門,便依那酒保所說,沿大路向西,走得七八里地,果見大道旁四株一排,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樹。阿朱笑道:「那酒保雖然囉嗦,卻也有囉嗦的好處,這就決計不會走錯,是不是?咦,那是什麼?」 她伸手指著一株柳樹,樹下一個農夫倚樹而坐,一雙腳浸在樹旁水溝裏的泥水之中。本來這是鄉間尋常不過的景色,但那農夫半邊臉頰上都是鮮血,肩頭抗著一根亮光閃閃的熟銅棍,看來份量著實不輕。 蕭峰走到那農夫身前,只聽得他喘聲粗重,顯是受了沉重內傷。蕭峰開門見山地便道:「這位大哥,咱們受了一個使板斧朋友的囑託,要到小鏡湖去送一個訊,請問去小鏡湖是這邊走嗎?」那農夫抬起頭來,問道:「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?」蕭峰道:「他只損耗了些氣力,並無大礙。」那農夫籲了口氣,說道:「謝天謝地。兩位請向北行,送訊之德,決不敢忘。」蕭峰聽他出言吐談,絕非尋常的鄉間農夫,問道:「老兄尊姓?跟那使板斧的是朋友嗎?」那農夫道:「賤姓傅。閣下請快趕向小鏡湖去,那大惡人已搶過了頭,說來慚愧,在下攔他不住。」說話中氣不足,喘息連連。 蕭峰心想:「這人身受重傷,並非虛假,倘若真是對頭設計誆我入彀,下的本錢倒也不小。」見他形貌誠樸,心生愛惜之意,說道:「傅大哥,你受的傷不輕,大惡人用什麼兵刃傷你的?」那漢子道:「是根鐵棒。」 蕭峰見他胸口不絕地滲出鮮血,揭開他衣服看時,見當胸破了一孔,雖不過指頭大小,卻是極深。蕭峰伸指連點他傷口四周的數處大穴,助他止血減痛。阿朱撕下他衣襟,給他裹好了傷處。 那姓傅的漢子道:「兩位大恩,傅某不敢言謝,只盼兩位儘快去小鏡湖,給敝上報一個訊。」蕭峰問道:「尊上人姓甚名誰,相貌如何?」 那人道:「閣下到得小鏡湖畔,便可見到湖西有一叢竹林,竹杆都是方形,竹林中有幾間竹屋,閣下請到屋外高叫數聲:『天下第一大惡人來了,快快躲避!』那就行了,最好請不必進屋。敝上之名,日後傅某自當奉告。」 蕭峰心道:「什麼天下第一大惡人?難道是號稱『四大惡人』中的段延慶嗎?聽這漢子的言語,顯然不願多說,那也不必多問了。」但這麼一來,卻登時消除了戒備之意,心想:「倘若對頭有意誆我前去,自然每一句話都會編得入情入理,決計不會令我起疑。這人吞吞吐吐,不肯實說,那就絕非存有歹意。」便道:「好吧,謹遵閣下吩咐。」那大漢掙扎著爬起,跪下道謝。 蕭峰道:「你我一見如故,傅兄不必多禮。」他右手扶起了那人,左手便在自己臉上一抹,除去了化裝,以本來面目和他相見,說道:「在下契丹人蕭峰,後會有期。」也不等那漢子說話,攜了阿朱之手,快步而行。 阿朱道:「咱們不用改裝了麼?」蕭峰道:「我好生喜歡這粗豪大漢。既有心跟他結交,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對。」 阿朱道:「好吧,我也回復了女裝。」走到小溪之旁,匆匆洗去臉上化裝,脫下帽子,露出一頭青絲,寬大的外袍一除下,裏面穿的本來便是女子衣衫。 兩人一口氣便走出九里半路,遠遠望見高高聳起的一座青石橋。走近橋邊,只見橋面伏著一個書生。這人在橋上鋪了一張大白紙,便以橋上的青石作硯,磨了一大灘墨汁。那書生手中提筆,正在白紙上寫字。蕭峰和阿朱都覺奇怪:哪有人拿了紙墨筆硯,到荒野的橋上來寫字的? 走將近去,才看到原來他並非寫字,卻是繪畫。畫的便是四周景物,小橋流水,古木遠山,都入圖畫之中。他伏在橋上,並非面對蕭峰和阿朱,但奇怪的是,畫中景物卻明明是向著二人,只見他一筆一畫,都是倒畫,從相反的方向畫將過來。 蕭峰于書畫一道全然不懂。阿朱久在姑蘇慕容公子家中,書畫精品卻見得多了,見那書生所繪的「倒畫」算不得是什麼丹青妙筆,但如此倒畫,實是難能,正想上前問他幾句,蕭峰輕輕一拉她衣角,搖了搖頭,便向右首那座木橋走去。 那書生說道:「兩位見了我的倒畫,何以毫不理睬?難道在下這點微末功夫,有污兩位法眼麼?」阿朱道:「夫子席不正不坐,肉不正不食。正人君子,不觀倒畫。」那人哈哈大笑,收起白紙,說道:「言之有理,兩位正人君子,請過橋吧!」 蕭峰早料到他的用意,他以白紙鋪橋,引人注目,一來是拖延時刻,二來是虛者實之,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橋,便道:「咱們要去小鏡湖,一上青石橋,那便錯了。」那書生道:「從青石橋走,不過繞個圈子,多走五六十里路,仍能到達,兩位還是上青石橋的好。」蕭峰道:「好端端的,幹什麼要多走五六十里?」那書生笑道:「欲速則不達,難道這句話的道理也不懂嗎?」 阿朱也已瞧出這書生有意阻延,不再跟他多纏,當即踏上木橋,蕭峰跟著上去。兩人走到木橋當中,突覺腳底一軟,喀喇喇一聲響,橋板折斷,身子向河中墮去。蕭峰左手伸出,攔腰抱住阿朱身子,右足在橋板一點,便這麼一借勢,向前撲出,躍到了彼岸,跟著反手拍掌,以防敵人自後偷襲。 那書生哈哈大笑,說道:「好功夫,好功夫!兩位急急趕往小鏡湖,為了何事?」 蕭峰聽得他笑聲中帶有驚惶之意,心想:「此人面目清雅,卻和大惡人是一党。」也不理他,逕自和阿朱去了。 行不數丈,聽得背後腳步聲響,回頭看去,正是那書生隨後趕來。蕭峰轉過身來,鐵青著臉問道:「閣下有何見教?」那書生道:「在下也要往小鏡湖去,正好和兩位同行。」蕭峰道:「如此最好不過。」左手搭在阿朱腰間,提一口氣,帶著她飄出,當真是滑行無聲,輕塵不起。那書生髮足急奔,卻和蕭峰二人越離越遠。蕭峰見他武功平平,也不在意,依舊提氣飄行,雖帶著阿朱,仍比那書生迅捷得多,不到一頓飯時分,便已將他拋得無影無蹤。 自過小木橋後,道路甚是狹窄,有時長草及腰,甚難辨認,若不是那酒保說得明白,這路也還真的難找。又行了小半個時辰,望到一片明湖,蕭峰放慢腳步,走到湖前,但見碧水似玉,波平如鏡,不愧那「小鏡湖」三字。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,忽聽得湖左花叢中有人格格兩聲輕笑,一粒石子飛了出來。蕭峰順著石子的去勢瞧去,見湖畔一個漁人頭戴斗笠,正在垂釣。他釣杆上剛釣起一尾青魚,那顆石子飛來,不偏不倚,正好打在魚絲之上,嗤的一聲輕響,魚絲斷為兩截,青魚又落入了湖中。 蕭峰暗吃一驚:「這人的手勁古怪之極。魚絲柔軟,不能受力,若以飛刀、袖箭之類將之割斷,就絲毫不奇。明明是圓圓的一枚石子,竟能打斷魚絲,這人使暗器的陰柔手法,決非中土所有。」投石之人武功看來不高,但邪氣逼人,純是旁門左道的手法,心想:「多半是那大惡人的弟子部屬,聽笑聲卻似是個年輕女子。」 那漁人的釣絲給人打斷,也吃了一驚,朗聲道:「是誰作弄褚某,便請現身。」 瑟瑟幾響,花樹分開,鑽了一個少女出來,全身紫衫,只十五六歲年紀,比阿朱還小著兩歲,一雙大眼烏溜溜的,滿臉精乖之氣。她瞥眼見到阿朱,便不理漁人,跳跳蹦蹦地奔到阿朱身前,拉住了她手,笑道:「這位姊姊長得好俊,我很喜歡你呢!」說話頗有些捲舌之音,咬字不正,就像是外國人初學中土言語一般。 阿朱見少女活潑天真,笑道:「你才長得俊呢,我更加喜歡你!」阿朱久在姑蘇,這時說的是中州官話,語音柔媚,可也不甚準確。 那漁人本要發怒,見是這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,滿腔怒氣登時消了,說道:「這位姑娘頑皮得緊。這打斷魚絲的功夫,卻也了得。」 那少女道:「釣魚有什麼好玩?氣悶死了。你想吃魚,用這釣杆來刺魚不更好些麼?」說著從漁人手中接過釣杆,隨手往水中一刺,釣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魚的魚腹,提起來時,那魚兀自翻騰扭動,傷口中的鮮血一點點地落在碧水之上,紅綠相映,鮮豔好看,但彩麗之中卻著實也顯得殘忍。 蕭峰見她隨手這麼一刺,右手先向左略偏,劃了個小小弧形,再從右方向下刺出,手法巧妙,姿式美觀,落點也甚准,但用以臨敵攻防,畢竟慢了一步,實猜不出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。 那少女手起杆落,接連刺了五尾青魚白魚,在魚杆上串成一串,隨手又是一抖,將那些魚兒都拋入湖中。那漁人臉有不豫之色,說道:「年紀輕輕的小姑娘,行事恁地狠毒。你要捉魚,那也罷了,刺死了魚卻又不吃,無端殺生,是什麼道理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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