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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九 雖萬千人吾往矣(7)


  這時群雄眼見這位名滿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,竟是這一路眾所周知的拳法,誰都為之一怔,待得見他三拳打出,各人心底不自禁地發出讚歎:「少林派得享大名,果非幸致。同樣的一招『千里橫行』,在他手底竟有偌大威力。」群雄欽佩之余,對玄難僧袍無袖的怪相再也不覺古怪。

  本來是數十人圍攻喬峰的局面,玄難這一出手,餘人自覺在旁夾攻反而礙手礙腳,自然而然地逐一退下,各人團團圍住,以防喬峰逃脫,凝神觀看玄難和他決戰。

  喬峰見旁人退開,驀地心念一動,呼的一拳打出,一招「沖陣斬將」,也正是「太祖長拳」中的招數。這一招姿勢既瀟灑大方已極,勁力更是剛中有柔,柔中有剛,武林高手畢生所盼望達到的拳術完美之境,便在這一招中表露無遺。來到這英雄宴中的人物,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,見識也必廣博,「太祖拳法」的精要所在,可說無人不知。喬峰一招打出,人人都情不自禁地喝了一聲彩!

  這滿堂大彩之後,隨即有許多人覺得不妥,這聲喝彩,是讚譽各人欲殺之而甘心的胡虜大敵,如何可以長敵人志氣,滅自己威風?但彩聲已然出口,再也縮不回來,眼見喬峰第二招「河朔立威」一般的精極妙極,比之他第一招,實難分辨到底哪一招更為佳妙,大廳上仍有不少人大聲喝彩。只是有些人憬然驚覺,自知收斂,彩聲便不及第一招時那麼響亮,但許多「哦,哦!」「呵,呵!」的低聲讚歎,欽服之忱,未必不及那大聲叫好。喬峰初時和各人狠打惡鬥,群雄專顧禦敵,只是懼怕他的兇悍厲害,這時暫且置身事外,方始領悟到他武功中的精妙絕倫之處。

  但見喬峰和玄難只拆得七八招,高下已判。他二人所使的拳招,都是一般的平平無奇,但喬峰每一招都有意慢了一步,任由玄難先發。玄難一出招,喬峰跟著遞招,也不知是由於他年輕力壯,還是行動加倍的迅捷,每一招都是後發先至。這「太祖長拳」本身拳招只有六十四招,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,喬峰看准了對方的拳招,然後出一招恰好克制的拳法,玄難焉得不敗?這道理誰都明白,可是要做到「後發先至」四字,尤其是對敵玄難這等大高手,眾人若非今日親眼得見,以往連想也從未想到過。

  玄寂見玄難左支右絀,抵敵不住,叫道:「你這契丹胡狗,這手法太也卑鄙!」

  喬峰凜然道:「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,你如何敢說太祖『卑鄙』?」

  群雄一聽,登時明白了他所以要使「太祖長拳」的用意。倘若他以別種拳法擊敗「太祖長拳」,別人不會說他功力深湛,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開國太祖的武功,這夷夏之防、華胡之異,更加深了眾人的敵意。此刻大家都使「太祖長拳」,除了較量武功之外,便拉扯不上別的名目。

  玄寂眼見玄難轉瞬便臨生死關頭,更不打話,嗤的一指,點向喬峰的「璿璣穴」,使的是少林派的點穴絕技「天竺佛指」。

  喬峰聽他一指點出,挾著極輕微的嗤嗤聲響,側身避過,說道:「久仰『天竺佛指』的名頭,果然了得!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,來攻我大宋太祖的拳法,倘若你打勝了我,豈不是通番賣國,有辱堂堂中華上國?」

  玄寂一聽,不禁一怔。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達摩老祖,而達摩老祖是天竺胡人。今日群雄為了喬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圍攻,可是少林武功傳入中土已久,中國各家各派的功夫,多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牽連,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與胡人的干係。這時聽喬峰一說,誰都心中一動。

  眾英雄中原有不少大有見識之人,不由得心想:「咱們對達摩老祖敬若神明,何以對契丹人卻恨之入骨,大家都是非我族類的胡人啊?嗯!這兩種人當然大不相同。天竺人從不殘殺我中華同胞,契丹人卻暴虐狠毒。如此說來,也並非只要是胡人,就須一概該殺,其中也有善惡之別。那麼契丹人中,是否也有好人呢?」

  玄難、玄寂以二敵一,兀自遮攔多而進攻少。玄難見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敵人克制,縛手縛腳,半點施展不得,待得玄寂上來夾攻,當下拳法一變,換作了少林派的「羅漢拳」。

  喬峰冷笑道:「你這也是來自天竺的胡人武術。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厲害,還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?」說話之間,「太祖長拳」呼呼呼地擊出。

  眾人聽了,心中都滿不是味兒。大家為了他是胡人而加以圍攻,可是己方所用的反是胡人武功,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傳的拳法。

  忽聽得趙錢孫大聲叫道:「管他使什麼拳法,此人殺父、殺母、殺師父,就該斃了!大夥兒上啊!」他口中叫嚷,跟著就沖了上去。跟著譚公、譚婆,丐幫徐長老、陳長老、鐵面判官單氏父子等數十人同時攻上。這些人都是武功好手,人數雖多,相互間卻不混亂,此上彼落,宛如車輪戰相似。

  喬峰揮拳拆格,朗聲說道:「你們說我是契丹人,喬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明明是漢人,那便不是我的父母了。莫說這兩位老人家我生平敬愛有加,絕無加害之意,就算是我殺的,又怎能加我『殺父、殺母』的罪名?玄苦大師是我授業恩師,少林派倘若承認玄苦大師是我師父,喬某便算是少林弟子,各位這等圍攻一個少林弟子,所為何來?」

  玄寂哼了一聲,說道:「強詞奪理,居然也能自圓其說。」

  喬峰道:「若能自圓其說,就不是強詞奪理了。你們如不當我是少林弟子,那麼這『殺師』二字罪名,便加不到我頭上。你們想殺我,光明磊落地出手便了,何必加上許多不能自圓其說、強詞奪理的罪名?」他口中侃侃道來,手上卻絲毫不停,拳打單叔山、腳踢趙錢孫、肘撞未見其貌的青衣大漢、掌擊不知姓名的白須老者,說話之間,連續打倒了四人。他知道這些人都非奸惡之輩,是以手上始終留有餘地,給他擊倒的已有十七八人,卻不曾傷了一人性命。至於丐幫兄弟,卻碰也不碰,徐長老攻到身前,他便即閃身避開。

  但參與這英雄大會的人數何等眾多?擊倒十餘人,只不過是換上十餘名生力軍而已。又鬥片刻,喬峰暗暗心驚:「如此打將下去,我總有筋疲力盡的時刻,還是及早抽身退走的為是。」一面招架相鬥,一面觀看脫身的途徑。

  趙錢孫經歷極豐,雖倒在地下,動彈不得,卻已瞧出喬峰意欲走路,大聲叫道:「大家出力纏住他,這狗雜種想逃走!」

  喬峰酣鬥之際,酒意上湧,怒氣漸漸勃發,聽得趙錢孫破口辱駡,不禁怒火不可抑制,想到他曾參與雁門關外一戰,喝道:「狗雜種第一個拿你來開殺戒!」運功於臂,一招劈空掌向他直擊過去。

  玄難和玄寂齊呼:「不好!」兩人各出右掌,要同時接了喬峰這一掌,相救趙錢孫的性命。

  驀地裏半空中人影一閃,一個人「啊」的一聲長聲慘呼,前心受了玄難、玄寂二人的掌力,後背給喬峰的劈空掌擊中,三股淩厲之極的力道前後夾擊,登時打得他肋骨寸斷,臟腑碎裂,口中鮮血狂噴,猶如一灘軟泥般委頓在地。

  這一來不但玄難、玄寂大為震驚,連喬峰也頗出意料之外。原來這人卻是快刀祁六。他懸身半空,時刻已然不短,這麼晃來晃去,嵌在橫樑中的鋼刀終於松了出來。他身子下墮,說也不巧,正好躍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間,便如兩塊大鐵板的巨力前後擠將攏來,如何不送了他性命?

  玄難說道:「阿彌陀佛,善哉善哉!喬峰,你作了好大的孽!」喬峰大怒,道:「此人我殺他一半,你師兄弟二人合力殺他一半,如何都算在我賬上?」玄難道:「阿彌陀佛,罪過,罪過。若不是你害人在先,如何會有今日這場打鬥?」

  喬峰怒道:「好,一切都算在我賬上,卻又如何?」惡鬥之下,蠻性發作,陡然間猶似變成了一頭猛獸,右手一拿,抓起一個人來,正是單正的次子單仲山,左手奪下他單刀,右手將他身子一放,跟著拍落,單仲山天靈蓋碎裂,死於非命。

  群雄齊聲發喊,又驚惶,又憤怒。

  喬峰殺人之後,更加出手如狂,單刀飛舞,右手忽拳忽掌,左手鋼刀橫砍直劈,威勢直不可當,但見白牆上點點滴滴的濺滿了鮮血,大廳中倒下了不少屍骸,有的身首異處,有的膛破肢斷。這時他已顧不得對丐幫舊人留情,更無餘暇分辨對手面目,紅了眼睛,逢人便殺。奚長老竟也死於他的刀下。

  來赴英雄宴的豪傑,十之八九都親手殺過人,就算自己沒殺過人,這殺人放火之事,看也看得多了。此刻這般驚心動魄的惡鬥,卻實是生平從所未見。敵人只有一個,可是他如瘋虎、如鬼魅,忽東忽西地亂砍亂殺、狂沖猛擊。不少高手上前接戰,都讓他以更快、更猛、更狠、更精的招數殺了。群雄均非膽怯怕死之人,然眼見敵人勢若顛狂而武功又無人能擋,大廳中血肉橫飛,滿耳只聞臨死時的慘叫之聲,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,都想儘快離開,喬峰有罪也好,無罪也好,自己是不想管這件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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