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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 今日意(4)


  那漢人笑聲不絕,搶上一步,欲待伸劍再刺,突然砰的一聲,水輪葉子擊中他後腦,將他打得暈了過去。那漢人雖然昏暈,呼吸未絕,仍哈哈哈地笑個不停,但有氣無力,笑聲十分詭異。水輪緩緩轉去,第二片葉子砰的一下,又在他胸口撞了一下,他笑聲輕了幾分,撞到七八下時,「哈哈、哈哈」之聲已如夢中打鼾一般。

  王語嫣見段譽被擒,無法脫身,心中焦急之極,又想大門旁尚有一名神色可怖的西夏武士站著,只要他隨手一刀一劍,段譽立即斃命。她驚惶之下,大聲叫道:「你們別傷段公子性命,大家……大家慢慢商量。」

  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譽,橫過右臂,奮力壓向他胸口,想壓斷他肋骨,又或逼得他難以呼吸,窒息而死。段譽害怕之極。他給扭住的是左腕和右臂,吸人內力的「北冥神功」使用不上,只得左手拚命伸指亂點,每一指都點到了空處,只感胸口壓力越來越重,漸漸喘不過氣來。

  正危急間,忽聽得嗤嗤數聲,那西夏好手「啊」的一聲輕呼,說道:「好本事,你終於點中了我的……我的玉枕……」雙手漸漸放鬆,腦袋垂了下來,倚著牆壁而死。

  段譽大奇,扳過他身子一看,果見他後腦「玉枕穴」上有一小孔,鮮血汩汩流出,這傷痕正是自己六脈神劍所創。他一時想不明白,不知自己在緊急關頭中功力凝聚,一指點出,真氣沖上牆壁,反彈過來,擊中了那西夏好手的後腦。段譽一共點了數十指,從牆壁上一一反彈在對方背後各處。但那西夏人功力既高,而真氣的反彈之力又已大為減弱,損傷不到他分毫,可是最後一股真氣恰好反彈到他的「玉枕穴」上。那「玉枕穴」是他罩門所在,最是柔嫩,真氣雖弱,一撞之下還是立時送命。

  段譽又驚又喜,放下那西夏人的屍身,叫道:「王姑娘,王姑娘,敵人都打死了!」

  忽聽得身後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:「未必都死了!」段譽一驚回頭,見是那個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,心想:「我倒將你忘了。我一抓你『志室穴』,便能殺你。」笑道:「老兄請快去吧,我決不能再殺你。」那人道:「你有本事殺我麼?」語氣傲慢。段譽實不願再多殺傷,抱拳道:「在下不是你老兄對手,請你手下容情,饒過我吧!」

  那西夏武士道:「你這幾句話說得嬉皮笑臉,全無求饒的誠意。段家一陽指和六脈神劍馳名天下,再得這位姑娘指點要訣,果然非同小可。在下領教你高招。」這幾話每個字都平平吐出,既無輕重高低,亦無抑揚頓挫,聽來十分不慣,想來他是外國人,雖識漢語,遣詞用句倒是不錯,聲調就顯得十分彆扭了。

  段譽天性不喜武功,今日殺了這許多人,實為情勢所迫,無可奈何,說到打架動手,當真可免則免,於是一揖到地,誠誠懇懇地道:「閣下責備甚是,在下求饒之意不敬不誠,這裏謝過。在下從未學過武功,适才傷人,盡屬僥倖,但得苟全性命,已心滿意足,如何還敢逞強爭勝?」

 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,說道:「你從未學過武功,卻在舉手之間,盡殲西夏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,又殺武士一十一人。倘若學了武功,武林之中,還有噍類麼?」

  段譽自東至西地掃視一過,但見碾坊中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,一個個身上染滿了血污,不由得難過之極,掩面道:「怎……怎地我殺了這許多人?我……我實在不想殺人,那怎麼辦?怎麼辦?」那人冷笑數聲,斜目睨視,瞧他這幾句話是否出於本心。段譽垂淚道:「這些人都有父母妻兒,不久之前個個還如生龍活虎一般,卻都給我害死了,我……我……如何對得起各位仁兄?」說到這裏,不禁捶胸大慟,淚如雨下,嗚嗚咽咽地道:「他們未必真的想要殺我,只不過奉命差遣,前來拿人而已。我跟他們素不相識,焉可遽下毒手?」他心地本來仁善,自幼念經學佛,便螻蟻也不敢輕害,豈知今日竟闖下這等大禍來。

 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:「你假惺惺地貓哭老鼠,就想免罪麼?」

  段譽收淚道:「不錯,人也殺了,罪也犯下了,哭泣又有何益?我得好好將這些屍首埋葬了才是。」

  王語嫣心想:「這十多具屍首一一埋葬,不知要花費多少時候。」叫道:「段公子,只怕再有大批敵人到來,咱們及早遠離為是。」段譽道:「是!」轉身便要上梯。

  那西夏武士道:「你還沒殺我,怎地便走?」段譽搖頭道:「我不能殺你。再說,我也不是你對手。」那人道:「咱們沒打過,你怎知不是我對手?王姑娘將『淩波微步』傳了給你,嘿嘿,果然與眾不同。」段譽本想說「淩波微步」並非王語嫣所授,但又想這種事何必和外人多言,只道:「是啊,我本來不會什麼武功,全蒙王姑娘出言指點,方脫大難。」那人道:「很好,我等在這裏,你去請她指點殺我的法門。」

  段譽道:「我不想殺你。」那人道:「你不殺我,我便殺你。」拾起地下一柄單刀,突然之間,大堂中白光閃動,丈餘圈子之內,全是刀影。段譽還沒來得及跨步,便已給刀背在肩頭重重敲了一下,「啊」的一聲,腳步踉蹌。他腳步一亂,那人乘勢直上,單刀的刃鋒已架在他後頸。段譽大駭,只有呆立不動。

  那人道:「你快去請教你師父,瞧她用什麼法子殺我。」說著收回單刀,右腿微彈,砰的一下,將段譽踢了個筋頭。

  王語嫣叫道:「段公子,快上來。」段譽道:「是!」攀梯而上,回頭看時,只見那人收刀而坐,臉上仍是一副僵屍般的木然神情,顯然渾不將他當做一回事,決計不會趁他上梯時在背後偷襲。段譽上得閣樓,低聲道:「王姑娘,我打他不過,咱們快想法子逃走。」王語嫣道:「他守在下面,咱們逃不了的。請你拿這件衫子過來。」

  段譽道:「是!」伸手取過那農家女留下的一件舊衣。王語嫣道:「閉上眼睛,走過來。好!停住。給我披在身上,不許睜眼。」段譽一一照做。他原是志誠君子,對王語嫣又當天神一般崇敬,自絲毫不敢違拗,只是想到她衣不蔽體,一顆心不免怦怦而跳。

  王語嫣待他給自己披好衣衫,說道:「行了。扶我起來。」段譽沒聽到她可以睜眼的號令,仍緊閉著雙眼,聽她說「扶我起來」,便伸出右手,不料一下子便碰到她臉頰,只覺觸處柔膩滑嫩,不禁一驚,急忙縮手,連聲道:「對不起,對不起!」

  王語嫣當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時,早羞得雙頰通紅,這時見他閉了眼睛,伸掌在自己臉上亂摸,更加害羞,道:「喂,我叫你扶我起來啊!」段譽道:「是!是!」眼睛既緊緊閉住,一雙手就不知摸向哪裏好,生怕碰到她身子,不由得手足無措,十分狼狽。王語嫣也心神激蕩,隔了良久,才想到要他睜眼,嗔道:「你怎麼不睜眼?」

  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嘿嘿冷笑,說道:「我叫你去學了武功來殺我,卻不是叫你二人打情罵俏,動手動腳。」

  段譽睜開眼來,但見王語嫣的臉蛋便在他眼前,相距不過數寸,玉頰如火,嬌羞不勝,早是癡了,怔怔地凝視著她,西夏武士那幾句話全沒聽見。王語嫣道:「你扶我起來,坐在這裏。」段譽忙道:「是,是!」誠惶誠恐地扶著她身子,讓她坐上一張板凳。

  王語嫣雙手顫抖,勉力拉著身上衣衫,低頭凝思,過了半晌,說道:「他不露自己的武功家數,我……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打敗他。」段譽問道:「他很厲害,是不是?」王語嫣道:「适才他跟你動手,一共使了一十七種不同派別的武功。」段譽奇道:「什麼?只這麼一會兒,便使了一十七種不同的武功?」

  王語嫣道:「是啊!他剛才使單刀圈住你,東砍那一刀,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;西劈那一刀,是廣西黎山洞黎老漢的柴刀十八路;回轉而削的那一刀,又變作了江南史家的『回風拂柳刀。』此後連使一十一刀,共是一十一種派別的刀法。後來反轉刀背,在你肩頭擊上一記,這是寧波天童寺心觀老和尚所創的『慈悲刀』,只制敵而不殺人。他用刀架在你頸中,那是本朝金刀楊老令公上陣擒敵的招數,是『後山三絕招』之一,本是長柄大砍刀的招數,他改而用於單刀。最後飛腳踢你個筋斗,那是西夏回人的彈腿。」她一招一招道來,當真如數家珍,盡皆說明其源流派別,段譽聽著卻一竅不通,瞠目以對,無置喙之餘地。

  王語嫣側頭想了良久,道:「你打他不過的,認了輸吧。」

  段譽道:「我早就認輸了。」提高聲音說道:「喂,我無論如何打你不過,老兄肯不肯就此罷休?」

 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:「要饒你性命,那也不難,只須依我一件事。」段譽忙問:「什麼事?」那人道:「自今而後,你一見到我面,便須爬在地下,向我磕三個響頭,高叫一聲:『大老爺饒了小的狗命!』」

  段譽一聽,氣往上沖,說道:「士可殺而不可辱,要我向你磕頭哀求,再也休想,你要殺,現下就殺便是。」那人道:「你當真不怕死?」段譽道:「怕死自然是怕的,可是每次見到你便跪下磕頭,那還成什麼話?」那人冷笑道:「見到我便跪下磕頭,也不見得如何委屈了你。要是我日後做了中原皇帝,你見了我是不是要跪下磕頭?」

  王語嫣聽他說「要是我日後做了中原皇帝」,心中一凜:「怎麼他也說這等話?」

  段譽道:「見了皇帝磕頭,那又是另一回事。這是行禮,可不是求饒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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