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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 劇飲千杯男兒事(2)


  段譽笑道:「最好,最好!」吩咐酒保取過杯筷,移到大漢席上坐下,請問姓名。那大漢笑道:「兄台何必明知故問?大家不拘形跡,喝上幾碗,豈非大是妙事?待得敵我分明,便沒有餘味了。」段譽笑道:「兄台想必是認錯了人,以為我是敵人。不過『不拘形跡』四字,小弟最是喜歡,請啊,請啊!」斟了一杯酒,一飲而盡。

  那大漢微笑道:「兄台倒也爽氣,只不過你的酒杯太小。」叫道:「酒保,取兩隻大碗來,打十斤高粱。」那酒保和段譽聽到「十斤高粱」四字,都嚇了一跳。酒保賠笑道:「爺台,十斤高粱喝得完嗎?」那大漢指著段譽道:「這位公子爺請客,你何必給他省錢?十斤不夠,打二十斤。」酒保笑道:「是!是!」過不多時,取過兩隻大碗、一大壇酒,放在桌上。

  那大漢道:「滿滿地斟上兩碗。」酒保依言斟了。這滿滿的兩大碗酒一斟,段譽登感酒氣刺鼻,有些不大好受。他在大理之時,只不過偶爾喝上幾杯,哪裏見過這般大碗的飲酒,不由得皺起眉頭。

  那大漢笑道:「咱兩個先來對飲十碗,如何?」段譽見他眼光中頗有譏嘲輕視之色,若是換作平時,他定然敬謝不敏,自稱酒量不及,但昨晚在聽香水榭中飽受冷漠,又想:「這大漢看來多半是慕容公子一夥,不是什麼鄧大爺、公冶二爺,便是風四爺了。他已跟人家約了在惠山比武拚鬥,對頭不是丐幫,便是什麼西夏『一品堂』。哼,慕容公子又怎麼了?我偏不受他手下人輕賤,最多不過是醉死,又有什麼大不了?」胸膛一挺,大聲道:「在下捨命陪君子,待會酒後失態,兄台莫怪。」說著端起一碗酒來,咕嘟咕嘟地便喝了下去。他喝這大碗酒乃是負氣,王語嫣雖不在身邊,在他卻與喝給她看一般無異,乃是與慕容複爭競,決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認輸,別說不過是一大碗烈酒,便鴆酒毒藥,也毫不遲疑地喝了下去。

  那大漢見他竟喝得這般豪爽,倒頗出意料之外,哈哈一笑,說道:「好爽快!」端起碗來,也是仰脖子喝幹,跟著便又斟了兩大碗。

  段譽笑道:「好酒,好酒!」呼一口氣,又將一碗酒喝幹。那大漢也喝了一碗,再斟兩碗。這一大碗便是半斤,段譽一斤烈酒下肚,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燒,頭腦中混混沌沌,但仍然在想:「慕容複又怎麼了?好了不起麼?我怎可輸給他的手下人?」端起第三碗酒來,又喝了下去。

  那大漢見他霎時之間醉態可掬,暗暗可笑,知他這第三碗酒一下肚,不出片刻,便要醉倒在地。

  段譽未喝第三碗酒時,已感煩惡欲嘔,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,五臟六腑似乎都欲翻轉。他緊緊閉口,不讓腹中酒水嘔將出來。突然間丹田中一動,一股真氣沖將上來,只覺內息翻攪激蕩,便和當日真氣無法收納之時的情景相似,當即依著伯父所授的法門,將那股真氣納入大錐穴。體內酒氣翻湧,竟與真氣相混,酒水是有形有質之物,不似真氣內力可在穴道中安居。他沒法安頓,只得任其自然,讓這真氣由天宗穴而肩貞穴,再經左手手臂上的小海、支正、養老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陽谷、後豁、前谷諸穴,再由小指的少澤穴中傾瀉而出。他這時所運的真氣線路,便是六脈神劍中的「少澤劍」。少澤劍本是一股有勁無形的劍氣,這時他左手小指中,卻有一道酒水緩緩流出。

  初時段譽尚未察覺,但過不多時,頭腦便略感清醒,察覺酒水從小指尖流出,暗叫:「妙之極矣!」他左手垂向地下,那大漢並沒留心,只見段譽本來醉眼朦朧,但過不多時,便即神采奕奕,不禁暗暗生奇,笑道:「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弱,果然有些意思。」又斟了兩大碗。

  段譽笑道:「我這酒量是因人而異。常言道:酒逢知己千杯少。這一大碗嘛,我瞧也不過二十來杯,一千杯須得裝上四五十碗才成。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。」說著便將跟前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,隨即依法運氣。他左手搭在酒樓臨窗的欄杆之上,從小指尖流出來的酒水,順著欄杆流到了樓下牆腳邊,當真神不知、鬼不覺,沒半分破綻可尋。片刻之間,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盡數逼出。

  那大漢見段譽漫不在乎地連盡四碗烈酒,甚是歡喜,說道:「很好,很好,酒逢知己千杯少,我先幹為敬。」斟了兩大碗,自己連幹兩碗,再給段譽斟了兩碗。段譽輕描淡寫、談笑風生地喝了下去,喝這烈酒,直比喝水飲茶還更瀟灑。

  他二人這一賭酒,登時驚動了松鶴樓樓上樓下的酒客,連灶下的廚子、火夫,也都上樓來圍在他二人桌旁觀看。

  那大漢道:「酒保,再打二十斤酒來!」那酒保伸了伸舌頭,這時但求看熱鬧,更不勸阻,便去抱了一大壇酒來。

  段譽和那大漢你一碗,我一碗,喝了個旗鼓相當,只一頓飯時分,兩人都已喝了三十來碗。

  段譽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虛,這烈酒只不過在自己體內流轉一過,瞬即瀉出,酒量可說無窮無盡,但那大漢卻全憑真實本領,眼見他連盡三十餘碗,兀自面不改色,略無半分酒意,心下好生欽佩,初時尚因他是慕容公子一夥而懷有敵意,但見他神情豪邁,英風颯爽,不由得起了愛惜之心,尋思:「如此比拚下去,我自是有勝無敗。但這漢子飲酒過量,未免有傷身體。」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時,說道:「仁兄,咱兩個都已喝了四十碗吧?」

  那大漢笑道:「兄台倒還清醒得很,數目算得明白。」段譽笑道:「你我棋逢敵手,將遇良材,要分出勝敗,只怕很不容易。這樣喝將下去,只弟身邊的酒錢卻不夠了。」伸手杯中,取出一個繡花荷包來,往桌上一擲,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,顯然荷包中沒什麼金銀。段譽給鳩摩智從大理擒來,身邊沒攜帶財物,這只繡花荷包纏了金絲銀線,一眼便知是名貴之物,但囊中羞澀,卻也是一望而知。

  那大漢見了大笑,從身邊摸出一錠銀子,擲在桌上,攜了段譽的手,說道:「咱們走吧!」

  段譽心中歡喜,他在大理之時,身為皇子,除了朱丹臣等護衛之外,難以交結什麼真心朋友,今日既不以姓氏身份,又不以文才武功,卻以無中生有的酒量結交了這條漢子,實是生平未有之奇。

  兩人下得樓來,那大漢越走越快,出城後更邁開大步,順著大路疾趨而前,段譽提一口氣,和他並肩而行,他雖不會武功,但內力充沛之極,這般快步急走,竟絲毫不感心跳氣喘。那大漢向他瞧了一眼,微微一笑,道:「好,咱們比比腳力。」當即發足疾行。

  段譽跟著奔出幾步,只因走得急了,足下一個踉蹌,險些跌倒,乘勢向左斜出半步,這才站穩,這一下恰好踏了「淩波微步」中的步子。他無意踏了這一步,居然搶前了數尺,心中一喜,第二步走的又是「淩波微步」,便即追上了那大漢。兩人並肩而前,只聽得風聲呼呼,道旁樹木紛紛從身邊掠過。

  段譽學那「淩波微步」之時,全沒想到要和人比試腳力,這時如箭在弦,不能不發,只有盡力而為,至於勝過那大漢的心思,卻半分也沒有。他只按照所學步法,加上渾厚無比的內力,一步步跨將出去,那大漢到底在前在後,卻全然顧不到了。

  那大漢邁開大步,越走越快,頃刻間便遠遠趕在段譽之前,但只要稍緩得幾口氣,段譽便即追上。那大漢斜眼相睨,見段譽身形瀟灑,猶如庭除閒步一般,步伐中渾沒半分霸氣,心下暗暗佩服,加快幾步,又將他拋在後面,但段譽不久又即追上。這麼試了幾次,那大漢已知段譽內力之強,猶勝於己,要在十數裏內勝過他並不為難,一比到三四十里,勝敗之數就難說得很,比到六十里之外,自己非輸不可。他哈哈一笑,停步說道:「慕容公子,喬峰今日可服你啦。姑蘇慕容,果然名不虛傳。」

  段譽幾步沖過了他身邊,當即轉身回來,聽他叫自己為「慕容公子」,忙道:「小弟姓段名譽,兄台認錯人了。」

  那大漢神色詫異,說道:「什麼?你……你不是慕容複慕容公子?」

  段譽微笑道:「小弟來到江南,每日裏多聞慕容公子的大名,確然仰慕得緊,不過至今無緣得見。」心下尋思:「這漢子將我誤認為慕容複,那麼他自不是慕容複一夥了。」想到這裏,對他更增幾分好感,問道:「兄台自道姓名,可是姓喬名峰麼?」

  那大漢驚詫之色尚未盡去,說道:「正是,在下喬峰。」段譽道:「小弟是大理人氏,初來江南,便結識喬兄這樣的一位英雄人物,實是大幸。」喬峰沉吟道:「嗯,你是大理段氏的子弟,難怪,難怪。段兄,你到江南來有何貴幹?」

  段譽道:「說來慚愧,小弟是為人所擒而至。」便將如何被鳩摩智所擒,如何遇到慕容複的兩名丫鬟等情極簡略地說了。雖是長話短說,卻也並無隱瞞,對自己種種倒黴的醜事,也不文飾遮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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