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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 從此醉(9)


  嚴媽媽年紀雖老,耳朵仍靈,段譽在門外呼吸粗重,登時便給她聽見了,問道:「誰在外邊?」伸頭出來一張,見到段譽,惡狠狠地問道:「你是誰?」段譽笑道:「我是夫人命我種茶花的花兒匠,請問嚴媽媽,有新鮮上好的花肥沒有?」嚴媽媽道:「你等一會,好快就有了。」轉頭向王語嫣道:「小姐,表少爺很喜歡這兩個丫頭吧?」

  王語嫣道:「是啊,你還是別傷了她們的好。」嚴媽媽點頭道:「小姐,夫人吩咐,割了兩個小丫頭的右手,趕出莊去,再對她們說:『以後只要再給我見到,立刻砍了腦袋!』是不是?」王語嫣道:「是啊。」她這兩字一出口,立時知道不對,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。段譽暗暗叫苦:「唉,這位小姐,連撒個謊也不會。」

  幸好嚴媽媽似乎年老糊塗,對這個大破綻全沒留神,說道:「小姐,麻繩綁得很緊,你來幫我給她們解一解。」

  王語嫣道:「好吧!」走到阿朱身旁,去解縛住她手腕的麻繩。驀然間喀喇一聲響,鐵柱中伸出一根弧形鋼條,套住了她纖腰,王語嫣「啊」的一聲,驚呼出來。那鋼條套住在她腰間,尚有數寸空隙,但要脫出,卻萬萬不能。

  段譽一驚,忙搶進屋來,喝道:「你幹什麼?快放了小姐。」

  嚴媽媽嘰嘰嘰地連聲怪笑,說道:「夫人既說再見到兩個小丫頭,立時便砍了腦袋,怎會叫她們去問話?夫人有多少丫頭,何必要小姐親來?這中間古怪甚多。小姐,你在這兒待一會,讓我去親自問過夫人再說。」

  王語嫣怒道:「你沒上沒下的幹什麼?快放開我!」嚴媽媽道:「小姐,我對夫人忠心耿耿,不敢做半點錯事。慕容家的姑太太實在對夫人不起,說了許多壞話,誹謗夫人的清白名聲,連太夫人也說上了,更加萬萬不該。別說夫人生氣,我們做下人的也都恨之入骨。哪一日只要夫人一點頭,我們立時便去掘了姑太太的墳,將她屍骨拿到花肥房來,一般的做了花肥。小姐,我跟你說,姓慕容的沒一個好人,這兩個小丫頭,夫人是定然不會相饒的。但小姐既這麼吩咐,待我去問過夫人再說,倘然當真這樣,老婆子再向小姐磕頭陪不是,你用家法板子打老婆子背脊好了。」王語嫣大急,道:「喂,喂,你別去問夫人,我媽要生氣的。」

  嚴媽媽更無懷疑,小姐定是背了母親弄鬼,為了維護表哥的使婢,假傳號令。她要趁機領功,說道:「很好,很好!小姐稍待片刻,老婆子一會兒便來。」王語嫣叫道:「你別去,先放開我再說。」嚴媽媽哪來理她,快步便走出屋去。

  段譽見事情緊急,張開雙手,攔住她去路,笑道:「你放了小姐,再去請問夫人,豈不是好?你是下人,怎可不聽小姐的吩咐?」

  嚴媽媽眯著一雙小眼,側過了頭,說道:「你這小子很有點不妥。」一翻手便抓住了段譽的手腕,將他拖到鐵柱邊,扳動機柱,喀的一聲,鐵柱中伸出鋼環,也圈住了他腰。段譽大急,伸右手牢牢抓住她左手手腕,死也不放。

  嚴媽媽一給他抓住,立覺體中內力源源不斷外泄,說不出的難受,怒喝:「放開手!」她一出聲呼喝,內力外泄更加快了,猛力掙扎,脫不開段譽的掌握,心下大駭,叫道:「臭小子……你幹什麼?快放開我。」

  段譽和她醜陋的臉孔相對,其間相距不過數寸。他背心給鐵柱頂住了,腦袋無法後仰,眼見她既黃且髒的利齒似乎便要來咬自己咽喉,害怕之極,又想作嘔,但知此刻千鈞一髮,倘若放脫了她,王語嫣固受重責,自己與朱碧二女更將性命不保,只有閉上眼睛不去瞧她。突然之間,想起了圍攻木婉清的平婆婆和瑞婆婆來,但覺那兩個惡婆婆跟這個嚴媽媽一般無異,又想到她們領人追殺木婉清,從蘇州追到大理,只怕這一夥惡人全都是王夫人的手下。各事湊攏一想,不少情形均若合符節。只許多事太過嚇人,這時不願多想,也無暇多想。

  嚴媽媽道:「你……你快放開我……」語聲已有氣無力。段譽最初吸取無量劍七弟子的內力需時甚久,其後更得了不少高手的部份內力,他內力愈強,北冥神功的吸力也就愈大,這時再吸嚴媽媽的內力,只片刻之功。嚴媽媽雖兇悍,內力卻頗有限,不到一盞茶時分,已然神情委頓,只上氣不接下氣地求道:「放……開我,放……放……放手……」

  段譽道:「你開機括先放我啊。」嚴媽媽道:「是,是!」蹲下身來,伸出右手撥動藏在桌子底下的機括,喀的一聲,圈在段譽腰間的鋼環縮了回去。段譽指著王語嫣和朱碧二女,命她立即放人。

  嚴媽媽伸指去扳扣住王語嫣的機括,扳了一陣,竟紋絲不動。段譽怒道:「你還不快放了小姐?」嚴媽媽愁眉苦臉地道:「我……半分力氣也沒有了。」

  段譽伸手到桌子底下,摸到了機鈕,用力一扳,喀的一聲,圈在王語嫣腰間的鋼環緩緩縮進鐵柱。段譽大喜,但右手兀自不敢就此鬆開嚴媽媽的手腕,拾起地下長刀,挑斷了縛在阿碧手上的麻繩。

  阿碧接過刀來,割開阿朱手上的束縛。兩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,又驚又喜,半響說不出話來。

  王語嫣向段譽瞪了幾眼,臉上神色既甚詫異,又有些鄙夷,說道:「你怎麼會使『化功大法』?這等污穢的功夫,學來幹什麼?」

  段譽搖頭道:「我這不是『化功大法』。」心想如從頭述說,一則說來話長,二則她未必就信,不如隨口捏造個名稱,便道:「這是我大理段氏家傳的『六陽融雪功』,是從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的,和化功大法大有分別,一正一邪,一善一惡,決不可同日而語。」

  王語嫣登時便信了,嫣然一笑,說道:「對不起,那是我孤陋寡聞。大理段氏的一陽指和六脈神劍我是久仰的了,『六陽融雪功』卻是今日首次聽到。日後還要請教。」

  段譽聽得美人肯向自己求教,自是求之不得,忙道:「小姐但有所詢,自當和盤托出,不敢有半點藏私。」

  阿朱和阿碧萬萬料不到段譽會在這緊急關頭趕到相救,而見他和王小姐談得這般投機,更大感詫異。阿朱道:「姑娘,段公子,多謝你們兩位相救。我們須得帶了這嚴媽媽去,免得她洩漏機密。」

  嚴媽媽大急,心想給這小丫頭帶了去,十九性命難保,叫道:「小姐,小姐,慕容家姑太太說夫人偷漢子,說你外婆更加不正經……」阿朱左手捏住她面頰,右手便將自己嘴裏吐出來的麻核桃塞入她口中。

  段譽笑道:「妙啊,這是慕容門風,叫做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。」

  王語嫣聽段譽稱讚是「慕容門風」,心中極喜,說道:「我跟你們一起去,去瞧瞧他……」說著滿臉紅暈,低聲道:「瞧瞧他……他怎樣了。」她一直猶豫難決,剛才一場變故卻幫她下了決心。

  阿朱喜道:「姑娘肯去援手,再好也沒有了。那麼這嚴媽媽也不用帶走啦。」二女拉過嚴媽媽,推到鐵柱之旁,扳動機括,用鋼環圈住了她。四人輕輕帶上了石屋的石門,快步走向湖邊。

  王語嫣本想帶些替換衣裳,卻怕給母親知道了,派人抓自己回去。幸好一路上沒撞到莊上婢僕,四人上了朱碧二女劃來的小船,扳槳向湖中劃去。阿朱、阿碧、段譽三人一齊扳槳,直到再也望不見曼陀山莊花樹垂柳的絲毫影子,四人這才放心。但怕王夫人駛了快船追來,仍是手不停劃。

  劃了半天,眼見天色向晚,湖上煙霧漸濃,阿朱道:「姑娘,這兒離婢子的下處較近,今晚委屈你暫住一宵,再商量怎生去尋公子,好不好?」王語嫣道:「嗯,就是這樣。」她一直不說話,離曼陀山莊越遠,越是沉默。

  段譽見湖上清風拂動她的衫子,黃昏時分,微有寒意,不禁想起:「王姑娘全心全意只在她表哥身上,哪有婉妹對我這麼好。便是鐘靈這小丫頭,也對我好得多。」心頭忽然感到一陣淒涼之意,初出來時的歡樂心情漸漸淡了。

  又劃良久,望出來各人的面目都已朦朦朧朧,只見東首天邊有燈火閃爍。阿碧道:「那邊有燈火處,就是阿朱姊姊的聽香水榭。」小船向著燈火直劃。段譽忽想:「此生此世,只怕再無今晚之情。如此湖上泛舟,若能永遠到不了燈火處,豈不更好?」突然間眼前一亮,一顆大流星從天邊劃過,拖了一條長長的尾巴。

  王語嫣低聲說了句,段譽卻沒聽得清楚。黑暗之中,只聽她幽幽歎了口氣。阿碧柔聲道:「姑娘放心,公子這一生逢凶化吉,從來沒遇到過什麼危難。」王語嫣道:「少林寺享名數百年,畢竟非同小可。但願寺中高僧明白道理,肯聽表哥分說,我就只怕……就只怕表哥脾氣大,跟少林寺的和尚們言語衝突起來,唉……」她頓了一頓,輕輕地道:「每逢天上飛過流星,我這願總是許不成。」

  江南自來相傳,當流星橫過天空之時,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說一個願望,則不論如何為難之事,都能稱心如意。但流星每每一閃即沒,許願者沒說得幾個字,流星便已不見。千百年來,江南的小兒女不知因此而懷了多少夢想,遭了多少失望。王語嫣雖于武學所知極多,那兒女情懷,和尋常的農家女孩、湖上姑娘也沒什麼分別。

  段譽聽了這句話,又是一陣難過,明知她所許的願望必和慕容公子有關,定是祈求他平安無恙,萬事順遂。驀地想起:「在這世界上,可也有哪一個少女,會如王姑娘這般在暗暗為我許願麼?婉妹從前愛我甚深,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長之後,自當另有一番心情。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處?是否又遇上了如意郎君?鐘靈呢?她知不知我是她的親哥哥?就算不知,她偶爾想到我之時,也不過心中一動,片刻間便拋開了,決不至如王姑娘這般,對她意中人如此銘心刻骨地思念。」向阿碧瞧了一眼,忽然閃過一個念頭:「就算世上只有阿碧一人,偶然對我想念片刻,那也好得很了。唉,但即使是她,只怕也是思念慕容公子的多,思念我段譽的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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