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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 從此醉(7)


  那少女等了一會,見他始終不答,伸手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推,道:「你怎麼了?」段譽全身一震,跳起身來,叫道:「啊喲!」那少女給他嚇了一跳,道:「怎麼?」段譽滿臉通紅,道:「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,我好象給你點了穴道。」

  那少女睜著圓圓的眼睛,不知他在說笑,說道:「這邊手背上沒有穴道的。『前谷』、『後溪』、『陽池』三穴都在掌緣,『外觀』、『會宗』兩穴近手腕了,離得更遠。」她說著伸出自己手背來比劃。

  段譽見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蔥管,點在右手雪白嬌嫩的手背之上,突覺喉頭乾燥,頭腦中一陣暈眩,問道:「姑……姑娘,你叫什麼名字?」

  那少女微笑道:「你這人真是古裏古怪的。好,說給你知道也不打緊。反正我就不說,阿朱、阿碧兩個丫頭也會說的。」伸出手指,在自己手背上畫了三個字:「王語嫣」。

  段譽叫道:「妙極,妙極!語笑嫣然,和藹可親。」心想:「我把話說在頭裏,倘若她跟她媽媽一樣,說得好端端的,也突然扳起臉孔,叫我去種花,那就跟她的名字不合了。」

  王語嫣微笑道:「名字總是取得好聽些的。史上那些大奸大惡之輩,名字也都挺美的。曹操不見得有什麼德操,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。你叫段譽,你的名譽很好麼?只怕有點兒沽名……」段譽接口道:「……釣譽!」兩人同聲大笑。

  王語嫣秀美的面龐之上,本來總隱隱帶著一絲憂色,這時縱聲大笑,歡樂之際,更增嬌麗。段譽心想:「我若能一輩子逗你引喜笑顏開,那就妙之極矣!」

  不料她只歡喜得片刻,眼光中又出現了那朦朦朧朧的憂思,輕輕地道:「他……他老是一本正經的,從來不跟我說這些無聊的事。唉!燕國、燕國,就真那麼重要麼?」

  「燕國,燕國」這四個字鑽入段譽耳中,陡然之間,許多本來零零碎碎的字眼,都串連在一起了:「慕容氏」、「燕子塢」、「參合莊」、「燕國」……不禁脫口而出:「這位慕容公子,是五胡亂華時鮮卑人慕容氏的後代?他是胡人,不是中國人?」

  王語嫣點頭道:「是的,他是燕國慕容氏的舊王孫。可是已隔了這幾百年,又何必還念念不忘地記著祖宗舊事?他想做胡人,不做中國人,連中國字也不想識,中國書也不想讀。可是啊,我就瞧不出中國書有什麼不好。有一次我說:『表哥,你說中國書不好,那麼有什麼鮮卑字的書,我倒想瞧瞧。』他聽了就大大生氣,因為壓根兒就沒有鮮卑字的書。」

  她微微抬起頭,望著遠處緩緩浮動的白雲,柔聲道:「他……他比我大十歲,一直當我是他的小妹妹,以為我除了讀書、除了記書上的武功之外,什麼也不懂。他一直不知道,我讀書是為他讀的,牢記武功也是為他記的。若不是為了他,我寧可養些小雞兒玩玩,或者是彈彈琴,寫寫字。」

  段譽顫聲問道:「他當真一點也不知你……你對他這麼好?」

  王語嫣道:「我對他好,他當然知道。他待我也是挺好的。可是……可是,咱倆就像同胞兄妹一般,他除了正經事情之外,從來不跟我說別的。從來不跟我說起,他有什麼心思。也從來不問我,我有什麼心事。」說到這裏,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,神態靦腆,目光中流露出羞意。

  段譽本來想跟她開句玩笑,問她:「你有什麼心事?」但見到她的麗色嬌羞,便不敢唐突佳人,說道:「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談論史事武學。詩詞之中,不是有什麼子夜歌、會真詩麼?」此言一出,立即大悔:「就讓她含情脈脈,無由自達,豈不是好?我何必教她法子?當真是傻瓜之至了。」

  王語嫣更是害羞,忙道:「怎……怎麼可以?我是規規矩矩的閨女,怎可提到這些……這些詩詞,讓表哥看輕了?」

  段譽噓了口長氣,正色道:「是,正該如此!」心下暗罵自己:「段譽,你這傢伙不是正人君子。」

  王語嫣這番心事,從來沒跟誰說過,只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,百遍盤算,今日遇上段譽這個性格隨隨便便又知書識字之人,不知怎地,竟然對他十分信得過,將心底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來。其實,她暗中思慕表哥,阿朱、阿碧,以及小茶、小茗、幽草等丫鬟何嘗不知,只是誰都不說出口來而已。她說了一陣話,心中愁悶稍去,道:「我跟你說了許多不相干的閒話,沒說到正題。少林寺到底為什麼要跟我表哥為難?」

  段譽眼見不能再敷衍拖延,只得道:「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師,他有一個師弟叫做玄悲。玄悲大師最擅長的武功,乃是『大韋陀杵』。」王語嫣點頭道:「那是少林七十二絕藝中的第二十九門,一共只有十九招杵法,但招招極為威猛。」

  段譽道:「這位玄悲大師來到我們大理,在陸涼州的身戒寺中給人打死了,而敵人傷他的手法,正是玄悲大師最擅長的『大韋陀杵』。他們說,這手法除玄悲大師外,只有姑蘇慕容氏才會,叫什麼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。」王語嫣點頭道:「說來倒也有理。」

  段譽道:「除了少林派之外,還有別的人也要找慕容氏報仇。」王語嫣道:「還有些什麼人?」段譽道:「伏牛派有個叫做柯百歲的人,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麼『天靈千裂』。」王語嫣道:「嗯,那是伏牛派百勝軟鞭第二十七招中的第四變招,雖然招法古怪,卻算不得是上乘武學,只不過力道十分剛猛而已。」段譽道:「這人也死在『天靈千裂』這一招之下,他的師弟和徒弟,自是要找慕容氏報仇了。」

  王語嫣沉吟道:「那個柯百歲,說不定真是我表哥殺的,玄悲和尚卻一定不是。我表哥不會『大韋陀杵』功夫,這門武功難練得很,沒二十年以上的功力,使出來全不成模樣。不過,你如見到我表哥,可別說他不會這門武功,更加不可說是我說的,他聽了要大大生氣……」

  正說到這裏,忽聽得兩人急奔而來,卻是小茗和幽草。

  幽草神色驚惶,氣急敗壞地道:「小姐,不……不好啦,夫人吩咐將阿朱、阿碧二人……」說到這裏,喉頭塞住了,一時說不下去。小茗接著道:「要將她二人的右手砍了,罰她們擅闖曼陀山莊之罪。那……那怎麼辦呢?」

  段譽急道:「王姑娘,你……你快得想個法兒救救她們才好!」

  王語嫣也甚焦急,皺眉道:「阿朱、阿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,要是傷殘了她們肢體,我如何對得起表哥?幽草,她們在哪裏?」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好,聽得小姐有意相救,登時生出一線指望,忙道:「夫人吩咐將二人送去『花肥房』,我求嚴婆婆遲半個時辰動手,這時趕去求懇夫人,還來得及。」王語嫣心想:「向媽求懇,多半無用,可是除此之外,也別無他法。」點了點頭,帶了幽草、小茗二婢便去。

  段譽瞧著她輕盈的背影,想追上去再跟她說幾句話,但只跨出一步,便覺無話可說,怔怔地站住了,回想适才跟她這番對答,不由得癡了。

  王語嫣快步來到上房,見母親正斜倚在床上,望著壁上的一幅茶花圖出神,便叫了聲:「媽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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