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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 從此醉(6)


  段譽道:「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容貌,只性情特別了些,動不動就殺人,未免跟這神仙體態不稱……」

  那少女秀眉微蹙,道:「你趕緊去種茶花吧,別在這裏嘮嘮叨叨的,我們還有要緊話要說呢?」神態間便當他是個尋常花匠。

  段譽卻也不以為忤,只盼能多和她說一會話,能多瞧上她幾眼,心想:「要引得她心甘情願地和我說話,只有跟她談論慕容公子,除此之外,她什麼事也不會關心在意。」便道:「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,寺中高僧好手沒一千,也有八百,大都精通七十二門絕技。這次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寺中人毒手而死,眾和尚認定是『姑蘇慕容』下的手。慕容公子孤身犯險,大大不妥。」

  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。段譽不敢直視她臉色,心道:「她為了慕容複這小子而關心掛懷,我見了她的臉色,說不定會氣得流下淚來。」但見到她藕色綢衫的下擺輕輕顫動,聽到她比洞簫還要柔和的聲調問道:「少林寺的和尚為什麼冤枉『姑蘇慕容』?你可知道麼?你……你快跟我說。」

  段譽聽她這般低語央求,心腸一軟,立時便想將所知說了出來,轉念又想:「我所知其實頗為有限,只不過玄悲大師身中『大韋陀杵』而死,大家說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的,天下就只『姑蘇慕容』一家。這些情由,三言兩語便說完了。我只一說完,她便又催我去種茶花,再要尋什麼話題來跟她談談說說,那可不容易了。我須得短話長說,小題大做,每天只說這麼一小點兒,東拉西扯,不著邊際,有多長就拖多長,叫她日日來尋我說話,只要尋我不著,那就心癢難搔。」咳嗽一聲,說道:「我自己不會武功,什麼『金雞獨立』、『黑虎偷心』,最容易的招式也不會一招。但我鄉下有個朋友,姓朱,名叫朱丹臣,外號叫做『筆硯生』,你別瞧他文文弱弱的,好像和我一樣,只道也是個書呆子,嘿,他的武功可真不小。有一天我見他把扇子一收攏,倒了轉來,噗的一聲,扇子柄在一條大漢的肩膀上這麼一點,那大漢便縮成了團,好似一堆爛泥那樣,動也不會動了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嗯,這是『清涼扇』法的打穴功夫,第三十八招『透骨扇』,倒轉扇柄,斜打肩貞。這位朱先生是昆侖旁支、三因觀門下弟子,這一派武功,用判官筆比用扇柄更厲害。你說正經的吧,不用跟我說武功。」

  這一番話若叫朱丹臣聽到了,非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,那少女不但說出了這一招的名稱手法,連他的師承來歷、武學家數,也都說得清清楚楚。假如另一個武學名家聽了,比如是段譽的伯父段正明、父親段正淳,也要大吃一驚:「怎地這個年輕姑娘,于武學之道見識竟如此淵博精闢?」但段譽全然不會武功,這姑娘輕描淡寫地說來,他也只輕描淡寫地聽著。他也不知這少女所說的對不對,一雙眼只是瞧著她淡淡的眉毛這麼一軒,紅紅的嘴唇這麼一撅,只覺她話聲好聽得不得了,說話神態美得不得了,至於話語的內容,一個字也沒入腦。

  那少女問道:「那位朱先生怎麼啦?」段譽指著綠竹旁一張青石條凳,道:「這事說來話長,小姐請移尊步,到那邊安安穩穩地坐著,然後待我慢慢稟告。」那少女道:「你這人囉哩囉唆。爽爽快快不成麼?我可沒工夫聽你的。」段譽道:「小姐今日沒空,明日再來找我,那也可以。倘若明日無空,過得幾日也是一樣。只要夫人沒將我的舌頭割去,小姐但有所問,我自是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。」

 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頓,轉過頭不再理他,問小茗道:「夫人還說什麼?」小茗道:「夫人說:『哼,亂子越惹越大了。結上了丐幫這冤家,又成了少林派的對頭,只怕你姑蘇慕容家死……死無葬身之地。』」那少女急道:「媽明知表少爺處境兇險,怎地毫不理會?」小茗道:「是。小姐,怕夫人要找我了,我得去啦!剛才的話,小姐千萬別說是我說的,婢子還想服侍你幾年呢。」那少女道:「你放心好啦。我怎會害你?」小茗告別而去。段譽見她目光中流露恐懼的神氣,心想:「王夫人殺人如草芥,確實令人魂飛魄散。」

  那少女緩步走到青石凳前,輕輕巧巧地坐了下來,卻並不叫段譽也坐。段譽自然不敢貿然坐在她身旁,但見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,兩株離得略遠,美人名花,當真相得益彰,歎道:「『名花傾國兩相歡』,不及,不及。當年李太白以芍藥比喻楊貴妃之美,他若有福見到小姐,就知花朵雖美,然而無嬌嗔,無軟語,無喜笑,無憂思,那可萬萬不及了。」

  那少女幽幽地道:「你不停地說我很美,我也不知真不真。」

  段譽大為奇怪,說道:「不知子都之美者,無目者也。於男子尚且如此,何況如姑娘這般驚世絕豔?想是你一生之中聽到讚美的話太多,以致聽得厭了。」

  那少女緩緩搖頭,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,說道:「從來沒人對我說美還是不美。這曼陀山莊之中,除了我媽之外,都是婢女僕婦。她們只知道我是小姐,誰來管我是美是醜?」段譽道:「那麼外面的人呢?」那少女道:「什麼外面的人?」段譽道:「你到外面去,別人見到你這天仙般的美女,難道不驚喜讚歎、低頭膜拜嗎?」那少女道:「我從來不到外邊去,到外邊去幹什麼?媽媽也不許我出去。我到姑媽家的『還施水閣』去看書,也遇不上什麼外人,不過是他的幾個朋友鄧大哥、公冶二哥、包三哥、風四哥他們,他們……又不像你這般呆頭呆腦的。」說著微微一笑。

  段譽道:「難道慕容公子……他也從來不說你很美嗎?」

  那少女慢慢低下了頭,只聽得瑟的一下極輕極輕的聲響,跟著又是這麼一聲,幾滴眼淚滴在地下的青草上,晶瑩生光,便如是清晨露珠。

  段譽不敢再問,也不敢說什麼安慰的話。

  過了好一會,那少女輕歎一聲,說道:「他……他是很忙的,一年到頭,從早到晚,沒什麼空閒的時候。他和我在一起時,不是跟我談論武功,便是談論國家大事。我……我不喜歡武功。」

  段譽一拍大腿,叫道:「不錯,不錯,我也討厭武功。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學武,我說什麼也不學,寧可偷偷逃了出來。」

  那少女一聲長歎,說道:「我為了要時時見他,雖然討厭武功,但看了拳經刀譜,還是牢牢記在心中,他有什麼地方不明白,我就好說給他聽。不過我自己卻不學。女孩兒家掄刀使棒,總是不雅……」段譽打從心底裏贊出來:「是啊,是啊!像你這樣天下無雙的美人兒,怎能跟人動手動腳,那太也不成話了。啊喲……」他突然想到,這句話可得罪了自己母親,又得罪了木婉清和鐘靈,而阿朱、阿碧顯然也會一些武功。那少女卻沒留心他說些什麼,續道:「那些歷代帝皇將相,今天你殺我,明天我殺你的事,我實在不願知道。可是他最愛談這些,我只好去看這些書,說給他聽。」

  段譽奇道:「為什麼要你看了說給他聽,他自己不會看麼?」那少女白了他一眼,嗔道:「你道他是瞎子麼?他不識字麼?」段譽忙道:「不,不!我說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,好不好?」他話是這麼說,心中卻忍不住一酸。

  那少女嫣然一笑,說道:「他是我表哥。這莊子中,除了姑媽、姑丈和表哥外,很少有旁人來。但自從我姑丈去世之後,我媽跟姑媽吵翻了。我媽連表哥也不許來。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。天下的好人壞人,我誰也見不到。」段譽道:「怎不問你爹爹?」

  那少女道:「我爹爹早故世了,我沒生下來,他就已故世了,我……我從來沒見過他一面。」說著眼圈兒一紅,又是泫然欲涕。

  段譽道:「嗯,你姑媽是你爹爹的姊姊,你姑丈是你姑媽的丈夫,他……他……他是你姑媽的兒子。」那少女笑了出來,說道:「瞧你這般傻裏傻氣的。我是我媽的女兒,他是我的表哥。」

  段譽見逗引得她笑了,甚是高興,說道:「啊,我知道了,想是你表哥很忙,沒工夫看書,因此你就代他看。」那少女道:「也可以這麼說,不過另外還有原因。我問你,少林寺的那些和尚,為什麼冤枉我表哥殺了他們少林派的人?」

  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上兀自帶著一滴淚珠,心想:「前人云:『梨花一枝春帶雨』,以此比擬美人之哭泣。可是梨花美則美矣,梨樹卻太過臃腫,而且雨後梨花,片片花朵上都是淚水,又未免傷心過分。只有像王姑娘這麼,山茶朝露,那才美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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