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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 劍氣碧煙橫(3)


  本因道:「這路劍法的基本功夫,你早就已經會了,只須記一記劍法便成。」保定帝不解,道:「請方丈指點。」本因道:「你且坐下。」保定帝在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。

  本因道:「六脈神劍,並非真劍,乃是以一陽指的指力化作劍氣,有質無形,可稱無形氣劍。所謂六脈,即手之六脈太陰肺經、厥陰心包經、少陰心經、太陽小腸經、陽明大腸經、少陽三焦經。」說著從本觀的蒲團後面取出一個卷軸。

  本參接過,懸在壁上,卷軸舒開,帛面因年深日久,已成焦黃之色,帛上繪著個裸體男子的圖形,身上注明穴位,以紅線黑線繪著六脈的運走徑道。保定帝是一陽指的大行家,這《六脈神劍經》以一陽指指力為根基,自是一看即明。

  段譽躺在地下,見到帛軸和裸體男子的圖形,登時想起了那個給自己撕爛了的帛軸,心想:「身上的穴道經脈,男女都是一般,神仙姊姊也真奇怪,為什麼要繪成裸女之形,而且這裸女又繪上自己的相貌?」隱隱覺得不妥,似乎神仙姊姊有意以色相誘人,叫人不得不練圖中神功,自己神智迷糊中撕了帛軸,說不定反而免去了一場劫難。但如此推想,未免冒犯了神仙姊姊,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閃而過,再也不敢多想。

  本因道:「正明,你是大理國一國之主,改裝易服,雖是一時的權宜之計,但若給對方瞧出了破綻,頗損大理國威名。利害相參,盼你自決。」保定帝雙手合十,說道:「護法護寺,義無反顧。」本因道:「很好。然這《六脈神劍經》不傳俗家子弟,你須得剃度了,我才傳你。等退了強敵,你再還俗。」保定帝站起身來,雙膝跪地,道:「請大師慈悲。」

  枯榮大師道:「你過來,我給你剃度。」

  保定帝走上前去,跪在他身後。段譽見伯父要剃度為僧,心下暗暗驚異,只見枯榮大師伸出右手,反過來按在保定帝頭上,手掌上似無半點肌肉,皮膚之下包著的便是骨頭。枯榮大師仍不轉身,說偈道:「一微塵中入三昧,成就一切微塵定,而彼微塵亦不增,於一普現難思刹。」手掌提起,保定帝滿頭烏髮盡數落下,頭頂光禿禿的更無一根頭髮,便是用剃刀來剃亦沒這等乾淨。段譽固大為驚訝,保定帝、本觀、本因等也無不欽佩:「枯榮大師參修枯禪,功力竟已到如此高深境界。」

  只聽枯榮大師說道:「入我佛門,法名本塵。」保定帝合十道:「謝師父賜名。」佛門不敘世俗輩分,本因方丈雖是保定帝的叔父,但保定帝受枯榮剃度,便成了本因的師弟。當下保定帝去換上了僧袍僧鞋,儼然便是一位有道高僧。

  枯榮大師道:「那大輪明王說不定今晚便至,本因,你將六脈神劍的秘奧傳於本塵。」本因道:「是!」指著壁上的經脈圖,說道:「本塵師弟,這六脈之中,你便專攻『手少陽三焦經脈』,真氣自丹田而至肩臂諸穴,由清冷淵而至肘彎中的天井,更下而至四瀆、三陽絡、會宗、外關、陽池、中渚、液門,凝聚真氣,自無名指的『關沖』穴中射出。」

  保定帝依言運起真氣,無名指點處,嗤嗤聲響,真氣自「關沖」穴中洶湧迸發。

  枯榮大師喜道:「你內力修為不凡。這劍法雖變化繁複,但劍氣既已成形,自能隨意所之了。」

  本因道:「依這六脈神劍的本意,該是一人同使六脈劍氣,但當此末世,武學衰微,已無人能修聚到如此強勁渾厚的內力,咱們只好六人分使六脈劍氣。師叔專練拇指少商劍,我專練食指商陽劍,本觀師兄練中指中沖劍,本塵師弟練無名指關沖劍,本相師兄練小指少沖劍,本參師弟練左手小指少澤劍。事不宜遲,咱們這便起始練劍。」

  他再取出五幅圖形,連先前已懸的一幅,共是六幅。將五幅懸於四壁,少商劍的圖形則懸在枯榮大師面前。每幅圖上都是縱橫交叉的直線、圓圈和弧形。六人專注自己所練一劍的劍氣圖,伸出手指在空中虛點虛劃。段譽緩緩坐起,只覺體內真氣鼓蕩,比先前更加難受。只因保定帝、本因等五人适才又以不少內力輸進了他體內。段譽見伯父和方丈等正在凝神用功,不敢出聲打擾,呆坐良久,甚感無聊,無意中向懸在枯榮大師面前壁上的那張經脈穴道圖望去。只看了一會,便覺自己右手小臂不住抖動,似有什麼東西要突破皮膚而迸發出來。那小老鼠一般的東西所要衝出來之處,正是穴道圖上所注明的「孔最穴」。

  這一路「手太陰肺經」他倒是練過的,壁間圖形中的穴道與裸女圖相同,但線路卻截然大異。順著經脈圖上的紅線一路看去,自孔最而至大淵,隨即跳過來回到尺澤,再向下而至魚際,雖然盤旋往復,但體內這股左沖右突的真氣,居然順著心意,也迂回曲折地沿臂而上,升至肘彎,更升至上臂。真氣順著經脈運行,他全身的煩惡立時減輕,便專心凝志地將這股真氣納入膻中穴去。

  但經脈運行既異,這股真氣便不能如裸女帛軸上所示那樣順利貯入膻中,過不多時,便「啊唷,啊唷」地叫了出來。保定帝聽得他叫喚,忙轉頭問道:「覺得怎樣?」段譽道:「我身上有無數氣流奔突躥躍,難過之極,我心裏想著太師叔圖上的紅線,氣流便歸到了膻中穴,啊唷!嗯,可是膻中穴中越塞越滿,放不下了。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我胸膛要爆破了!」

  這等內力的感應,只有身受者自身知覺,他只覺胸膛高高鼓起,立時便要脹破,在旁人看來卻沒半點異狀。保定帝深知修習內功者的諸般幻象,本來膻中穴鼓脹欲破的情景,至少要練功至二十年後、內力渾厚無比之時方會出現,段譽從未學過內功,料來這幻象必是體內邪毒所致。保定帝暗暗驚異,知他若不導氣歸虛,全身便會癱瘓,但將這些邪毒深藏而入內府,以後再要驅出便千難萬難。他平素處理疑難大事,明斷果敢,往往一言而決,然眼前之事關係段譽一生禍福,稍有差池,立有性命之憂,眼見段譽雙目神光散亂,已顯顛狂之態,更無猶豫餘地,心意已決:「這當口便飲鳩止渴,也說不得了。」說道:「譽兒,我教你導氣歸虛的法門。」連比帶說,將法門傳授了他。

  段譽不及等到聽完,便已一句一句地照行。大理段氏的內功法要,果然精妙絕倫,他一經照做,四外流竄的真氣便即逐一收入臟腑。中國醫書中稱人體內部器官為「五臟六腑」,「髒」便是「藏」,「腑」便是「府」,原有聚集積蓄之意。段譽先吸得無量劍七弟子的全部內力,後來又吸得段延慶、黃眉僧、葉二娘、南海鱷神、雲中鶴、鐘萬仇、崔百泉等高手的部分內力,這一日又得了保定帝、本觀、本相、本因、本參段氏五大高手的一小部分內力,體內真氣之厚,內力之強,幾已可說得上震古鑠今,並世無二。這時得伯父指點,將這些真氣內力逐步藏入內府,全身越來越舒暢,只覺輕飄飄的,似要淩空飛起一般。

  保定帝見他臉露笑容,歡喜無已,還道他入魔已深,只怕這邪毒從此和他一生糾纏固結,再難盡除,不免成為終身之累,不由得暗暗歎息。

  枯榮大師聽得保定帝傳功已畢,便道:「本塵,諸業皆自作自受,休咎禍福,盡從心生。你不必太為旁人擔憂,趕緊練那關沖劍吧!」保定帝應道:「是!」收攝心神,又去鑽研關沖劍劍法。

  段譽體內的真氣充沛之極,非一時三刻所能收藏得盡,但那法門越行越熟,到後來也越收越快。牟尼堂中七人各自行功,不覺東方之既白。

  但聽得報曉雞啼聲喔喔,段譽自覺四肢百骸間已無殘存真氣,站起身來活動一下肢體,見伯父和五位高僧兀自在專心練劍。他不敢開門出去閒步,更不敢出聲打擾六人用功,無事可做,順便向伯父那張經脈圖望望,又向關沖劍的劍法圖解瞧瞧,雖聽本因師伯說過,六脈神劍不傳俗家子弟,但想這等高深的武功我怎學得會,隨便瞧瞧,當亦無礙。看得心神專注之時,突覺一股真氣自行從丹田中湧出,沖至肩臂,順著紅線直至無名指的關沖穴。他不會運氣沖出,但覺無名指的指端腫脹難受,心想:「還是讓這股氣回去吧。」心中這麼想,那股氣流果真順著經脈回歸丹田。

  段譽不知無意之間已窺上乘內功的法要,只不過覺得一股氣流在手臂中這麼流來流去,隨心所欲,甚是好玩。牟尼堂三僧之中,他覺以本相大師最為隨和可親,側頭去看他的「手少陰心經脈圖」。見這路經脈起自腋下的極泉穴,循肘上三寸至青靈穴,至肘內陷後的少海穴,經靈道、通裏、陰郤、神門、少府諸穴,通至小指的少沖穴。如此緩緩存想,一股真氣果然便循著經脈路線運行,只是快慢洪纖,未能盡如意旨,有時甚靈,有時卻全然不行,料想是功力未到之故,卻也不在意下。

  只半日工夫,段譽已將六張圖形上所繪的各處穴道盡行通過。只覺精神爽利,左右無事,又逐一去看少商、商陽、中沖、關沖、少沖、少澤六路劍法的圖形。但見紅線黑線,縱橫交錯,頭緒紛繁之極,心想:「這樣煩難的劍招,又如何記得住?何況方丈師伯說過,俗家子弟是不能學的。」當下便不再看,腹中覺得有些餓了,心想:「小沙彌怎地還不送素齋素麵食來?還是悄悄出去找些吃的吧。」便在此時,鼻端忽然聞到一陣柔和的檀香,跟著一聲若有若無的梵唱遠遠飄來。

  枯榮大師說道:「善哉!善哉!大輪明王駕到。你們練得怎麼樣了?」本參道:「雖不純熟,似乎也已足可迎敵。」枯榮道:「很好!本因,我不想走動,便請明王到牟尼堂來敘會吧。」本因方丈應道:「是!」走了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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