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 |
七 無計悔多情(1) |
|
段正淳等恭送御駕後,高昇泰告辭,褚萬里等四大護衛不負責在王府守夜,也告辭自回。段正淳以高昇泰身上有傷,也不留宴,回入內堂暖閣張宴。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婦和段譽之外,便只木婉清一人,在旁侍候的婢僕倒有十七八人。木婉清一生之中,又怎見過如此榮華富貴的氣象?每一道菜都是聞所未聞,從未所嘗。她見鎮南王夫婦將自己視作家人,儼然是兩代夫婦同席歡敘,芳心竊喜。 段譽見母親對父親的神色仍冷冷的,既不喝酒,也不吃葷,只夾些素菜來吃,便斟了一杯酒,雙手捧著站起,說道:「媽,兒子敬你一杯。恭賀你跟爹爹團聚,咱三人得享天倫之樂。」玉虛散人道:「我不喝酒。」段譽又斟了一杯,向木婉清使個眼色,道:「木姑娘也敬你一杯。」木婉清捧著酒杯站起來。 玉虛散人心想對木婉清不便太過冷淡,便微微一笑,說道:「姑娘,我這個孩兒淘氣得緊,爹娘管他不住,以後你得幫我管管他才是。」木婉清道:「他不聽話,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!」玉虛散人嗤的一笑,斜眼向丈夫瞧去。段正淳笑道:「正該如此!」 玉虛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。燭光之下,木婉清見她素手纖纖,晶瑩如玉,手背上近腕處有塊殷紅如血的紅記,不由得全身一震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的名字……可叫做刀白鳳?」玉虛散人笑道:「我這姓氏很怪,你怎知道?」木婉清顫聲問:「你……你便是刀白鳳?你是擺夷女子,從前是使軟鞭的,是不是?」玉虛散人見她神情有異,但仍不疑有他,微笑道:「譽兒待你真好,連我的閨名也跟你說了。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擺夷人(按:「擺夷」舊名不佳,今已改稱「白族」),難怪他也這麼野。」木婉清道:「你當真是刀白鳳?」玉虛散人微笑道:「是啊!」 木婉清叫道:「師恩深重,師命難違!」右手急揚,兩枚毒箭向刀白鳳當胸射去。 筵席之間,四人言笑晏晏,親如家人,哪料到木婉清竟會突然發難?刀白鳳的武功本較木婉清略強,但這時兩人相距極近,又是變起俄頃,猝不及防,眼看這兩枝毒箭勢非射中不可。段正淳坐在對席,是在木婉清背後,「啊喲」一聲叫,伸指急點,但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,卻不能救得妻子。 段譽曾數次見木婉清言談間便飛箭殺人,她箭上喂的毒藥厲害非常,端的是見血封喉,一見她揮動衣袖,便知不妙,他站在母親身旁,苦於不會武功,無法代為擋格,當即腳下使出「淩波微步」,斜刺裏穿到,擋在母親身前,卜蔔兩聲,兩枚毒箭正中他胸口。木婉清同時背心一麻,伏在桌上,再也不能動彈。 段正淳應變奇速,飛指而出,連點段譽中箭處周圍八處穴道,使得毒血暫時不能歸心,反手勾出,喀的一聲,已卸脫木婉清右臂關節,令她不能再發毒箭,然後拍開她穴道,厲聲道:「取解藥來!」 木婉清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只要殺刀白鳳,不是要害段郎。」忍住右臂劇痛,左手忙從懷中取出兩隻小木盒,急道:「黃色的內服,白色的外敷,快,快!遲了便來不及啦。啊喲……真的遭了!」 刀白鳳見她對段譽的關切確出真心,已約略猜到其中原由。夾手奪過小木盒打開,不理紅色的胭脂膏,取一撮黃色粉末喂入兒子口中,再喂幾口清水讓他吞服,然後抓住箭尾,輕輕拔出兩枝短箭,在傷處敷上白色藥粉。木婉清十分驚惶,說道:「謝天謝地,他……他性命無礙,不然我……我……」 三人焦急萬狀,卻不知段譽自吞了萬毒之王的「莽牯朱蛤」後,血液變質,已諸毒不侵。木婉清箭上劇毒對他絲毫無損,就算不服解藥,也仍無礙。不過他中箭後胸口劇痛,這毒箭中者立斃,他見得多了,只道自己這一次非死不可,驚嚇之下,昏倒在母親懷中。 段正淳夫婦目不轉瞬地瞧著傷口,見流出來的血頃刻間便自黑轉紫,自紫轉紅,這才同時籲了一口氣,知道兒子的性命已然保住。 刀白鳳抱起兒子,送入他臥室,給他蓋上了被,再搭他脈息,只覺脈搏均勻有力,殊無半分虛弱跡象,心下喜慰,卻又不禁詫異,回到暖閣來。 段正淳問道:「不礙吧?」刀白鳳不答,向木婉清道:「你去跟修羅刀秦紅棉說……」段正淳聽到「修羅刀秦紅棉」六字,臉色一變,說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刀白鳳不理丈夫,仍向著木婉清道:「你跟她說,要我性命,儘管光明正大地來要。這等鬼蜮伎倆,豈不叫人笑歪了嘴?」木婉清道:「我不知修羅刀秦紅棉是誰!」刀白鳳奇道:「那麼是誰叫你來殺我的?」 木婉清道:「是我師父。我師父叫我來殺兩個人。第一個便是你,她說你手上有一塊紅記,名叫刀白鳳,是擺夷女子,相貌很美,以軟鞭作兵刃。她沒……沒說你是道姑打扮。我見你使的兵刃是拂塵,又叫做玉虛散人,全沒想到便是師父要殺……要殺之人,更沒想到你是段郎的媽媽……」說到這裏,珠淚滾滾而下。 刀白鳳道:「你師父叫你去殺的第二個人,是『俏藥叉』甘寶寶?」木婉清道:「不,不!『俏藥叉』甘寶寶是我師叔。她叫人送信給我師父,說是兩個女子害苦了我師父一生,這大仇非報不可……」刀白鳳道:「啊,是了。那另一個女子姓王,住在蘇州,是不是?」木婉清奇道:「是啊!你怎知道?我和師父先去蘇州殺她,這壞女人手下奴才真多,住的地方又怪,我沒見到她面,反給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來。」 段正淳低頭聽著,臉上青一陣,紅一陣。 刀白鳳腮邊忽然滾下眼淚,向段正淳道:「望你好好管教譽兒。我……我去了。」段正淳道:「鳳凰兒,那都是過去的事了,你何必放在心上?」刀白鳳幽幽地道:「你不放在心上,我卻放在心上,人家也都放在心上!」突然間飛身而起,從窗口躍了出去。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,刀白鳳回手揮掌,向他臉上擊去。段正淳側頭避開,嗤的一聲,已將她衣袖拉下了半截。刀白鳳轉過頭來,怒道:「你真要動武麼?」段正淳道:「鳳凰兒,你……」刀白鳳雙足一蹬,躍到了對面屋上,幾個起伏,已在十餘丈外。 遠遠聽得褚萬里的聲音喝道:「是誰?」刀白鳳道:「是我。」褚萬里道:「啊,是王妃……」原來高昇泰、褚萬里等辭別後,回歸途中發覺敵蹤,似是來偷襲鎮南王府,於是重行折回,暗中守禦。 段正淳悄立半晌,歎了口氣,回入暖閣,見木婉清臉色慘白,卻並不逃走。段正淳走近身去,雙手抓住她右臂,喀的一聲,給她接上了關節。木婉清心想:「我發毒箭射他妻子,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?」卻見他頹然坐入椅中,慢慢斟了一杯酒,咕的一聲,便喝幹了,望著妻子躍出去的窗口,呆呆出神,過了半晌,又慢慢斟了一杯酒,咕的一下又喝幹了。這麼自斟自飲,一連喝了十二三杯,一壺幹了,便從另一壺裏斟酒,斟得極慢,但飲得極快。 木婉清終於不耐煩了,叫道:「你要想什麼古怪的法子整治我,快快下手!」 段正淳抬起頭來,目不轉瞬地向她凝視,隔了良久,緩緩搖頭,歎道:「真像,真像!我早該便瞧了出來,這般的模樣,這般的脾氣……」 木婉清聽得沒頭沒腦,問道:「你說什麼?胡說八道。」 段正淳不答,站起身來,忽地左掌向後斜劈,颼的一聲輕響,身後一枝紅燭隨掌風而滅,跟著右掌向後斜劈,又一枝紅燭陡然熄滅。如此連出五掌,劈熄了五枝紅燭,眼光始終向前,出掌卻如行雲流水,瀟灑之極。 木婉清驚道:「這……這是『五羅輕煙掌』,你怎麼也會?」段正淳苦笑道:「你師父教過你吧?」木婉清道:「我師父說,這套掌法她決不傳人,日後要帶進棺材裏去。」段正淳道:「嗯,她說過決不傳人,日後要帶入土中?」木婉清道:「是啊!不過師父當我不在面前之時,時常獨個兒練,我暗中卻瞧得多了。」段正淳道:「她獨自常常使這掌法?」木婉清點頭道:「是。師父每次練了這套掌法,便要流眼淚,又胡亂發脾氣罵我。你……你怎麼也會?好像你使得比我師父還好。」 段正淳歎了口氣,道:「這『五羅輕煙掌』,是我教你師父的。」 木婉清吃了一驚,卻又不得不信。她見師父掌劈紅燭之時,往往一掌不熄,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,決不如段正淳這般隨心所欲,揮灑自如。結結巴巴地道:「那麼你是我師父的師父,是我的太師父?」 段正淳搖頭道:「不是!」以手支頤,輕輕自言自語:「她每次練了掌法,便要流眼淚,發脾氣,她說這掌法決不傳人,要帶進棺材裏去……」木婉清又問:「那麼你……」段正淳搖搖手,叫她別多問,隔了一會兒,忽然問道:「你今年十八歲,是九月間的生日,是不是?」木婉清跳起身來,奇道:「我的事你什麼都知道,你到底是我師父什麼人?」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