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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崖高人遠(6)


  段譽心道:「只怕鐘夫人自己恨這兩個女人,卻要她師父去殺了她們。鐘夫人好似天真爛漫、嬌嬌滴滴的,什麼事都不懂,其實卻厲害得很,耍得自己丈夫團團轉的。」

  木婉清續道:「我們下山之時,師父命我立下毒誓,倘若有人見到了我的臉,我若不殺他,便須嫁他。那人要是不肯娶我為妻,或者娶我後又將我遺棄,那麼我務須親手殺了這負心薄幸之人。我如不遵此言,師父得知後便即自刎。我師父說得出,做得到,可不是隨口嚇我。」

  段譽暗暗心驚:「天下任何毒誓,總說若不如此,自己便如何如何身遭惡報。她師父卻以自刎作為要脅,這誓確是萬萬違背不得。」

  木婉清又道:「我師父便如是我父母一般,待我恩重如山,我如何能不聽她的吩咐?何況她這番囑咐,全是為了我好。當時我毫不思索,便跪下立誓。我師徒下得山來,便先到蘇州去殺那姓王的壞女人。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,岔來岔去的都是小河港灣,我跟師父殺了那姓王壞女人的好些手下,卻始終見不到她本人。後來我師父說,咱二人分頭去找,一個月後倘若會合不到,便分頭到大理來,因為另一個壞女人住在大理。哪知這姓王壞女人手下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奴才,瑞婆婆和平婆婆這兩個老傢伙,便是這群奴才的頭腦。我寡不敵眾,邊打邊逃的便來到大理,找到了甘師叔。她叫我在她萬劫谷外的莊子裏住,說等我師父到來,再一起去殺大理那壞女人。不料我師父沒來,瑞婆婆這群奴才卻先到了。以後的事,你就都知道了。」

  她說得有些倦了,閉目養神片刻,又道:「我初時只道你便如師父所說,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,都是無情無義之輩。哪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後,居然趕著回來向我報訊,這就不容易了。這群奴才圍攻我,你不會武功,好心護著我。我……我又不是沒良心之人,心中自然感激。」段譽心道:「你將我拖在馬後,浸入溪水,動不動就打我耳光,原來是心中感激。對啦!若不是心中感激,早就一箭射死我了。」

  木婉清又道:「你給我治傷,見到了我背心,我又見到了你的光屁股。我早在想,不嫁你只怕不行了。後來這南海鱷神苦苦相逼,我只好讓你看我的容貌。」說到這裏,轉頭向段譽凝視,妙目中露出脈脈柔情。

  段譽心中一動:「難道,難道她真的對我生情了麼?」說道:「你見到我光……光什麼的,不用放在心上。剛才為勢所迫,你出於無奈,那也不用非遵守這毒誓不可。」

  木婉清大怒,厲聲道:「我發過的誓,怎能更改?你的光屁股挺好看麼?醜也醜死了。你如不願娶我,趁早明言,我便一箭將你射死,以免我違背誓言。」

  段譽欲待辯解,突然間腹中劇痛又生,他雙手按住了肚子,大聲呻吟。木婉清道:「快說,你肯不肯娶我為妻?」段譽道:「我……我肚子……肚子好痛啊!」木婉清道:「你到底願不願做我丈夫?」段譽心想反正這麼痛將下去,總是活不久長了,何必在身死之前又傷她的心,令她終身遺恨?娶了這樣一個美女為妻,當真是上上大吉,《易》歸妹卦:「歸妹愆期,遲歸有時。」嗯,她不能即時嫁我,要遲些時候,那也不打緊。突然之間,想到了那神仙姊姊,但想神仙姊姊可以為師,可以膜拜,卻決不能為妻,兩事並不矛盾,便道:「我……我願娶你為妻。」

 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發射毒箭的機括,聽他這麼說,登時歡喜無限。一張俏臉如春花初綻,手離機括,笑吟吟地摟住了他,說道:「好郎君,我跟你揉揉肚子。」段譽道:「不,不!咱倆還沒成婚!男女……男女授受不親……這個……這個使不得。」木婉清道:「呸,怎地你剛才又親我了?」段譽道:「我見你生得太美,實在忍不住,可對不住了。」木婉清笑道:「也不用說對不住,你親我,我也很歡喜呢。」段譽心道:「她天真無邪,真情流露,可愛之極。」

  木婉清撫摸他臉頰,柔聲說道:「段郞,我打你罵你,又拉著你在地下拖動,真正對不住,請你別怪我吧!」

  段譽道:「我愛你親你,一點也不怪。我只想勸你一句話:自今而後,最好別胡亂殺人。子曰:『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』你不想給人殺了,也就不該殺人。別人有了危難苦楚,該當出手幫助,才是做人的道理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那麼我逢到危難苦楚,別人也來幫我麼?為什麼我遇見的人,除了師父和你之外,個個都是想殺我、害我、欺侮我,沒一個好好待我?老虎豹子要咬我、吃我,我便將它殺了。那些人要害我、殺我,我自然也將他們殺了。又有什麼不同?」

  這幾句話只問得段譽啞口無言,渾忘了腹中疼痛,只得道:「壞人要害你,為了自衛,只得殺人。但好人卻不可亂殺,如不知他是好人壞人,也不可亂殺。」木婉清道:「等到知道他是壞人,他早已先把你殺了。還來得及麼?」段譽點頭苦笑,道:「這話倒也有理。」

  木婉清哼了一聲,說道:「什麼『這話倒也有理』?你還沒拜師父,倒已學會了師父的話。」段譽笑道:「南海鱷神還明白有理無理,那也就沒算惡得到家……」

  忽聽得木婉清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撲入段譽懷中,叫道:「他……他又來了……」段譽轉過頭來,只見崖邊黃影一晃,南海鱷神躍了上來。

  他見到段譽,咧嘴笑道:「你還沒磕頭拜師,我放心不下,生怕給哪一個不要臉的傢伙搶先收了去做徒兒。老大說,什麼事都是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,好東西拿到了手才是你的,給人家搶去之後,再要搶回來就不容易了。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,我打他不過,就得聽他的話。喂,小子,快快磕頭拜師吧!」

  段譽心想此人要強好勝,愛戴高帽,但輸給老大卻是直言不諱。眼見他左眼腫起烏青,嘴角邊也裂了一大塊,定是給那個老大打的,世上居然還有武功勝於他的,倒也奇了,拜師是決計不拜的,只有跟他東拉西扯,說道:「剛才老大吹哨子叫你去,跟你打了一架?」南海鱷神道:「是啊。」段譽道:「你一定打贏了,老大給你打得落荒而逃,是不是?」

  南海鱷神搖頭道:「不是,不是!他武功還是比我強得多。多年不見,我只道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過,搶不到『四大惡人』中的老大,至少也能跟他鬥上一二百回合,哪知道三拳兩腳,就給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來。老大仍是他做,我做老二便了。不過我倒也在他胯上重重踢了一腳。他說:『岳老三,你武功很有長進了啊。』老大贊我武功很有長進,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。」

  段譽道:「你是岳老二,不是岳老三。」南海鱷神臉有慚色,道:「多年不見,老大隨口亂叫,他忘記了。」段譽道:「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。不會叫錯了你排行吧?」

  不料這句話正踏中了南海鱷神的痛腳,他大吼一聲,怒道:「我是老二,不是老三!你快跪在地下,苦苦求我收你為徒,我假裝不肯,你便求之再三,大磕其頭,我才假裝勉強答允,其實心中卻十分歡喜。這是我南海派的規矩,以後你收徒兒,也該這樣,不可忘了。」段譽道:「這規矩能不能改?」南海鱷神道:「當然不能。」段譽道:「倘若改了,你便又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?」南海鱷神道:「正是。」

  段譽道:「這規矩倒挺好,果然萬萬不能改,一改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。」南海鱷神道:「很好,快跪下求我吧。」

  段譽搖頭道:「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頭,也不苦苦求你收我為徒。」

  南海鱷神怒極,一張臉又轉成焦黃,咧開了闊嘴,露出滿口利齒,便如要撲上來咬人一般,叫道:「你不磕頭求我?」段譽道:「不磕頭,不求你!」南海鱷神踏上一步,喝道:「我扭斷你的脖子!」段譽道:「你扭好了,我無力還手!」南海鱷神左手一探,抓住他胸膛,右手已撳住他頭蓋。段譽道:「我無力還手,你殺了我,你便是什麼?」南海鱷神道:「我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。」段譽道:「半點不錯。」

  南海鱷神無法可施,心想:「我既不能殺他,他又不肯求我,這就難了。」一瞥眼,見木婉清滿臉關切的神色,靈機忽動,猛地縱身過去,抓住她後領,將她身子高高提起,反身幾下跳躍,已到了崖邊。左足翹起,右足使招「金雞獨立」勢,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搖搖晃晃,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齊摔將下去。

  段譽不知他是在賣弄武功,生怕傷害了木婉清,驚叫:「小心,快過來!你……你快放手!」

  南海鱷神獰笑道:「小子!你很像我,我非收你做徒兒不可。我要到那邊山頭上去等幾個人……」說著向遠處一座高峰一指,續道:「沒功夫在這裏跟你幹耗。你快來求我收為徒兒,我便饒了你老婆性命,否則的話,哼哼!契裏格拉,刻!」雙手作個扭斷木婉清頭頸的手勢,突然一個轉身,向下躍落,左掌貼住山壁,帶著木婉清便溜了下去。

  段譽大叫:「喂,喂,小心!」奔到崖邊,只見他已提著木婉清溜了十餘丈。段譽頹然坐倒,腹中又大痛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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