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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崖高人遠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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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海鱷神冷笑道:「卑鄙下流,打什麼緊?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,做事越惡越好。老子生平只一條規矩,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。此外是無所不為,無惡不作,惡到天理不容。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來,不必麻煩老子動手。」木婉清顫聲道:「你當真非看不可?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你再囉里囉唆,就不但除你面幕,連你全身衣衫也剝你媽個精光。老子不扭斷你脖子,卻扭斷你兩隻手、兩隻腳,這總可以吧?」 木婉清心道:「我殺他不得,惟有自盡。」向段譽使個眼色,叫他趕快逃生。段譽搖了搖頭,只見南海鱷神鋼髯抖動,「嘿」的一聲,伸出雞爪般的五指,便去抓她面幕。 木婉清一撳袖中機括,噗噗噗,三枝短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,一齊射中南海鱷神小腹。哪知跟著啪啪啪三聲響,三枝箭都落在地,似乎他衣內穿著什麼護身皮甲。木婉清身子一顫,又是三枝毒箭射出,兩枝奔向他胸膛,第三枝直射面門。射向他胸膛的兩枝毒箭仍如中硬革,落在地下。第三枝箭將到面門,南海鱷神伸出中指,輕輕在箭杆上一彈,那箭飛得無影無蹤。 木婉清抽出長劍,便往自己頸中抹去,但重傷之後,出手不快,南海鱷神一把搶過,擲在地下,嘿嘿兩聲冷笑,說道:「我的規矩,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,你射我六箭,那是向我先動手了。我要先看看你的臉蛋,再取你小命。這是你自己先動手的,可怪不得我壞了規矩。」 段譽叫道:「不對!」南海鱷神轉頭問道:「怎麼?」段譽道:「你是英雄好漢,不能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。」南海鱷神道:「她向我連射六枝毒箭,你沒瞧見麼?是身受重傷的女子欺侮英雄好漢,並不是英雄好漢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。」段譽道:「這還是不對。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怎麼還是不對?放屁!」段譽道:「你的規矩,乃是『不殺無力還手之人』這八個字,是不是?」南海鱷神圓睜豆眼,道:「不錯!」段譽道:「這八個字能不能改?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老子的規矩定了下來,自然不能改。」段譽道:「一個字都不能改?」南海鱷神道:「半個字也不能改。」段譽道:「倘若改了,那是什麼?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!」 段譽道:「很好,很好!你沒有打木姑娘,木姑娘卻放箭射你,這並不是『還手』,這是『先下手為強』。倘若你出手打她,她重傷之下,決計沒有招架還手之力。因此她是有力下手,無力還手。你如殺她,那便是改了你的規矩,你如改了規矩,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。」他幼讀儒經佛經,于文義中的些少差異,辨析甚精,什麼「是不為也,非不能也」,什麼「白馬非馬,堅石非石」,什麼「有相無性,非常非斷」,鑽研得一清二楚,當此緊急關頭,抓住了南海鱷神一句話,便跟他辯駁起來。 南海鱷神狂吼一聲,抓住了他雙臂,喝道:「你膽敢罵我是烏龜兒子王八蛋!」叉開五指,便要伸向他頭頸。 段譽道:「你如改了規矩,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。倘若不改規矩,便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。你愛不愛做烏龜兒子王八蛋,全瞧你改不改規矩。」 木婉清見他生死系於一線,在這如此兇險的情境之下,仍「烏龜兒子王八蛋」地罵個不休,心想南海鱷神必定狂性大發,扭斷了他脖子。心下一陣難過,眼淚奪眶而出,轉過了頭,不忍再看。 不料南海鱷神給他這幾句話僵住了。心想我如扭斷了他的脖子,便是殺了一個無力還手之人,豈非成了烏龜兒子王八蛋?一對小眼瞪視著他,左手漸漸使勁。段譽的臂骨格格作響,幾欲斷折,痛得幾欲暈去,大聲道:「我無力還手,你快殺了我吧!」南海鱷神道:「我才不上你的當呢,你想叫我做烏龜兒子王八蛋,是不是?」說著提起他身子,重重往地下摔落。段譽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,似乎五臟六腑都碎裂了。 南海鱷神喃喃地道:「我不上當!我不殺你這兩個小鬼。」一伸手,抓住木婉清身上所披的綠緞斗篷,嘶的一響,扯將下來。木婉清驚呼一聲,縮身向後。南海鱷神揚手揮出,那斗篷飛將起來,乘風飄起,宛似一張極大的荷葉,飄出山崖,落向瀾滄江上,飄飄蕩蕩地向下游飛去。南海鱷神獰笑道:「你不取下面幕,老子再剝你的衣衫!」 木婉清向段譽招了招手,說道:「你過來。」段譽一跛一拐地走到她身前,淒然搖頭。木婉清轉頭向他,背脊向著南海鱷神,低聲道:「你是世上第一個見到我容貌的男子!」緩緩拉開了面幕。 段譽登時全身一震。眼前所見,如新月清暉,如花樹堆雪,一張臉秀麗絕俗。只過於蒼白,沒半點血色,當因長時面幕蒙臉之故,兩片薄薄的嘴唇,也是血色極淡,雙目清亮,愁容中微帶羞澀。段譽但覺她楚楚可憐,嬌柔婉轉,忍不住憐意大生,只想摟她在懷,細加慰撫,保護她平安喜樂。 木婉清放下面幕,向南海鱷神道:「你要看我面貌,須得先問過我丈夫。」 南海鱷神奇道:「你已嫁了人麼?你丈夫是誰?」 木婉清指著段譽道:「我曾立過毒誓,若有哪個男子見到了我臉,我如不殺他,便得嫁他。這人已見了我的容貌,我不願殺他,只好嫁他。」 段譽大吃一驚,道:「這……這個……」 南海鱷神一呆,轉過頭來。段譽見他一雙如蠶豆般的小眼向自己從上至下、又從下至上地細看,只給他瞧得心中發毛,背上發冷,只怕他狂怒之下,撲上來便扭斷自己脖子。 忽聽南海鱷神「嘖嘖嘖」地讚美數聲,臉現喜色,說道:「妙極,妙極!快快轉過身來!」段譽不敢違抗,轉過身來。南海鱷神又道:「妙極,妙極!你很像我,你很像我!」 不管他說什麼話,都不及「你很像我」這四字令段譽與木婉清如此詫異,均想:「這話莫名其妙之至,你武功高強,容貌醜陋,像你什麼啊?何況還加上一個『很』字?」 南海鱷神一跳,躍到了段譽身邊,摸摸他後腦,捏捏他手腳,又在他腰眼裏用力撳了幾下,咧開了一張四方形的闊嘴,哈哈大笑,道:「你真像我,真的像我!」拉住了他手臂,道:「跟我去吧!」段譽摸不著半點頭腦,問道:「你叫我去哪裏?」南海鱷神道:「跟著我去便是。快快叩頭!求我收你為弟子。你一求,我立即答允。」 這一下當真大出段譽意料之外,囁嚅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 南海鱷神手舞足蹈,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貴的寶貝一般,說道:「你手長足長,腦骨後凸,腰脅柔軟,聰明機敏,年紀不大,又是男人,真是武學奇材。你瞧,我這後腦骨,不是跟你一般麼?」說著轉過身來。段譽見他後腦凸出,摸摸自己後腦,果覺自己的後腦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,哪料到他說「你很像我」,只不過是兩人的一塊腦骨相似。 南海鱷神笑吟吟地轉身,說道:「咱們南海一派,向來有個規矩,每一代都是單傳,只能收一個徒兒。我那死了的徒兒『小煞神』孫三霸,後腦骨遠沒你生得好,他學不到我一成本事,死得很好,一乾二淨,免得我親手殺他,以便收你這個徒兒。」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。心想這人如此殘忍毒辣,只要見到有人資質較好,便要殺了自己徒兒,以便另換弟子。別說自己不願學武,就算要學武功,也決計不肯拜這等人為師。但自己倘若拒絕,大禍便即臨頭,正當無計可施之際,南海鱷神忽然大喝:「你們鬼鬼祟祟地幹什麼?都給我滾過來!」 只見樹叢之中鑽出十幾個人來,瑞婆婆、平婆婆、那使劍漢子都在其內。原來南海鱷神一上崖頂,段譽不能再擲石阻敵,這一干人便趁機攀上高崖。 這些人伏在樹叢之中,雖都屏息不動,卻哪裏逃得過南海鱷神的耳朵?他乍得段譽這等美質良材,大喜之際,一時倒也不發脾氣,笑嘻嘻地向瑞婆婆等橫了一眼,喝道:「你們上來幹什麼?是來恭喜我老人家收了個好徒兒麼?」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,說道:「我們是來捉拿這小賤人,給夥伴們報仇。」 南海鱷神怒道:「這小姑娘是我徒兒的老婆,誰敢拿她?他媽的,都給我滾開!」 眾人面面相覷,均感詫異。 段譽大著膽子道:「我不能拜你為師。我早有了師父啦。」南海鱷神大怒,喝道:「你師父是誰?他的本領還大得過我麼?」段譽道:「我師父的功夫,料想你半點也不會。這《周易》中的『卦象』、『繫辭』,你懂麼?這『明夷』、『未濟』的道理,你倒說給我聽聽。」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,什麼「卦象」、「繫辭」,什麼「明夷」、「未濟」,果然連聽也沒聽見過,可不知是什麼神奇武功。 段譽見他大有為難之色,又道:「看來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會的了。因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,我只有心領了,下次我請師父來跟你較量較量,看誰的本事大。如你勝過了我師父,我再拜你為師不遲。」 南海鱷神怒道:「你師父是誰?我還怕了他不成?什麼時候比武?」 段譽原是一時緩兵之計,沒料到他竟會真的訂約比武,正躊躇間,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尖銳悠長的鐵哨聲,越過數個山峰,破空而至。這哨聲良久不絕,吹哨者胸中氣息竟似無窮無盡、永遠不需換氣。崖上眾人初聽之時,也不過覺得哨聲淒厲,刺人耳鼓,但越聽越驚異,相顧詫愕。 南海鱷神拍了拍自己後腦,叫道:「老大在叫我,我沒空跟你多說。你師父什麼時候跟我比武?在什麼地方?快說,快說!」 段譽吞吞吐吐地道:「這個……我可不便代我師父訂什麼約會。你一走,這些人便將我們二人殺了,我怎能……怎能去告知我師父?」說著向瑞婆婆等人一指。 南海鱷神頭也不回,左手反手伸出,已抓住那使劍漢子的胸口,身向左側,右手五根手指按住他頭蓋,左手右轉,右手左轉,雙手交叉一扭,喀喇一聲,將那漢子的脖子扭斷了。那人臉朝背心,一顆腦袋軟軟垂將下來。他右手已將長劍拔出了一半,出手也算極快,但劍未出鞘,便已臉孔向後而斃,死相極為古怪。 這漢子先前與木婉清相鬥,身子矯捷,曾揮劍擊落她近身而發的毒箭,但在南海鱷神這猶似電閃的一扭之下,竟沒半點施展餘地,旁觀眾人無不嚇得呆了。南海鱷神隨手甩出,將他屍身擲在一旁。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漢齊聲虎吼,撲將上來。南海鱷神右足連踢三腳。三名大漢高高飛起,都摔入谷中了。慘呼聲從谷中傳將上來,群山迴響,段譽只聽得全身寒毛直豎。瑞婆婆等無不嚇得倒退。南海鱷神笑道:「喀喇一響,扭斷了脖子,好玩,好玩。老子扭一個脖子不夠,還要扭第二個。哪一個逃得慢的,老子便扭斷他脖子。」 瑞婆婆、平婆婆等嚇得魂飛魄散,飛快地奔到崖邊,紛紛攀援而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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