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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崖高人遠(3)


  那人待石頭落到頭頂,伸掌推撥,石頭便即飛開,有時則輕輕一躍,避過石頭。段譽一口氣投了三十多塊石頭,只不過略阻他上躍之勢,卻損不到他毫髮。段譽眼見他越躍越近,再也奈何他不得,猙獰可怖的面目已隱約可辨,忙回身奔到木婉清身旁,叫道:「木……木姑娘,那……那人好生厲害,咱們快逃。」木婉清冷冷地道:「來不及啦。」

  段譽還待再說,猛然間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,登時淩空飛出,一跤摔入樹叢,只跌得昏天黑地,幸好著地之處長滿了矮樹,除了臉上擦破數處,並未受傷。他掙扎著爬起,只見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。

  段譽快步奔前,擋在木婉清身前,問道:「尊駕是誰?為何出手傷人?」木婉清驚道:「你……你快逃,別在這裏。」

  那人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逃不了啦。老子是南海鱷神,武功天下第……第……嘿嘿,兩個小娃娃一定聽到過我的名頭,是不是?」

  段譽心中怦怦亂跳,強自鎮定,向那人瞧去。第一眼便見到他一個腦袋大得異乎尋常,一張闊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齒,一對眼睛卻又圓又小,便如兩顆豆子,兩眼之下隔了好遠,才有個圓圓的朝天鼻子。小眼中光芒四射,向段譽臉上骨碌碌地一轉,段譽不由得打了個寒噤。但見他中等身材,上身粗壯,下肢瘦削,頦下一叢鋼刷般的鬍子,根根挺出,卻瞧不出他年紀多大。身上一件黃袍,長僅及膝,袍子是上等錦緞,甚是華貴,下身卻穿著條粗布褲子,污穢襤褸,顏色難辨。十根手指又尖又長,宛如雞爪。段譽初見時只覺此人相貌醜陋,但越看越覺他五官形相、身材四肢,甚而衣著打扮,盡皆不妥當到了極處。

  木婉清道:「你過來,站在我身旁。」段譽道:「他……他會不會傷你?」木婉清冷笑道:「憑你這點點微末道行,能擋得住『南海鱷神』嗎?」但見他居然奮不顧身地來保護自己,卻也不禁感動。

  段譽心想不錯,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,原只一舉手之勞,倒是別惹怒他才是,於是站到木婉清身畔,說道:「原來尊駕是『南海鱷神』,武功天下第……第……那個,久聞大名,如雷貫耳。在下這幾天來見識了不少英雄好漢,實以尊駕的武功最厲害。我投了幾十塊石頭打你,居然一塊也打不著。尊駕武功高強,了不起之至。」心想:「我大送高帽,不免卑鄙,可是他的確武功高強,這馬屁倒也不是違心之拍。」

  南海鱷神聽段譽大贊他武功厲害,得意之極,乾笑了兩聲,道:「小子的本領稀鬆平常,眼光倒還不錯。你滾開吧,老子饒你性命。」段譽大喜,道:「那你老人家連木姑娘也一起饒了吧!」南海鱷神一雙圓眼一沉,一伸手,將段譽推得登登登接連退出幾步,沉聲道:「你走上一步,老子便不饒你了。」段譽心想:「這種江湖人物說得出,做得到,我還是站著不動的為妙。」

  只見南海鱷神圓睜一雙小眼,不住向木婉清打量,問道:「『小煞神』孫三霸是你殺的,是不是?」木婉清道:「不錯。」南海鱷神道:「他是我心愛的弟子,你知不知道?」段譽暗暗叫苦:「糟糕,糟糕!木姑娘殺了他的心愛弟子,這事就不易善罷了。我就是給他連戴十頂高帽子,只怕也不管事。」木婉清道:「殺的時候不知道,過了幾天才知道。」南海鱷神道:「你怕我不怕?」木婉清道:「不怕!」

  南海鱷神一聲怒吼,聲震山谷,喝道:「你膽敢不怕我?你……你好大的膽子!仗著誰的勢頭了?」

  木婉清冷冷地道:「我便是仗了你的勢頭。」南海鱷神一呆,喝道:「胡說八道!你能仗我什麼勢頭了?」木婉清道:「你位列『四大惡人』,這麼高的身分,這麼大的威名,豈能跟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子動手?」這句話捧中有套,南海鱷神一怔之下,仰天大笑,說道:「這話倒也有理。」

  段譽聽到「四大惡人」四字,心想原來他是鐘靈之父鐘萬仇請來的朋友,不妨拉拉鐘萬仇的交情,或許有點用處,待聽他說「這話倒也有理」,忙道:「江湖上到處都說南海鱷神是大大的英雄好漢,別說決不欺侮受了傷的女子,便是受了傷的男子也不打。大家又說,南海鱷神連單身男人也不打,對手越多,他打起來越高興,這才顯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強!」

  南海鱷神眯著一對圓眼,笑吟吟地聽著,不住點頭,問道:「這話倒也有理。你聽誰說的?」段譽道:「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,西宗掌門辛雙清,神農幫幫主司空玄,萬仇谷谷主『見人就殺』鐘萬仇,他夫人『俏藥叉』甘寶寶,還有來自江南的瑞婆婆、平婆婆,嘿嘿,太多,太多,我也記不清那許多了。」

  南海鱷神點頭道:「你這小子有意思。下次你聽到有誰說老子英雄了得,須得牢牢記住他姓名。」轉頭問木婉清道:「聽說你武功不錯啊,怎地會受了重傷,是給誰傷的?」

  木婉清悻悻地道:「他們四個打我一個啊。倘若是你南海鱷神,當然不怕,敵人越多越好,我可不成了。」南海鱷神道:「這話倒也有理。四個人打一個姑娘,好不要臉。」段譽忙道:「是啊!真正的英雄好漢,連單打獨鬥也不幹,哪有四個打一個之理?只可惜你老人家當時沒見到,否則你一手一個,登時便將他們打得筋折骨斷。」南海鱷神搖頭道:「不對!不對!不對!」

  他大腦袋一搖,說聲「不對」,段譽心中就是一跳,他連說三聲「不對」,段譽心中大跳了三下,不知什麼地方說錯了。卻聽他道:「我不把人家打得筋折骨斷。我只這麼喀喇一聲,扭斷了他龜兒子的脖子。筋折骨斷,不一定死,那不好玩。扭斷脖子,龜兒子就活不成了。你如不信,我就扭斷了你的脖子試試。」

  段譽忙道:「我信,我信,那倒不用試了。」隨即記起,鐘萬仇的家人進喜兒接待「四大惡人」之一的岳老二,只因叫錯了一句「三老爺」,又說他是「大大的好人,不是惡人」便給他扭斷了脖子,看來這人便是岳老二了,說道:「是啊,你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,有人說你是岳老二,我說該當叫岳老大才是。你岳老大扭斷人脖子,哪裏還能讓他活命?」

  南海鱷神大喜,抓住了他雙肩連連搖晃,笑道:「對,對!你這小子真聰明,知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。岳老大不成,老二是不錯的。」

  段譽只給他抓得雙肩疼痛入骨,仍強裝笑容,說道:「誰說的?『岳老大』三字,當之無愧。」心中暗暗慚愧:「段譽啊段譽,你為了要救木姑娘,說話太也無恥,諂諛奉承,全無骨氣。聖賢之書,讀來何用?」又想:「倘若為我自己,那是半句違心之論也決計不說的,貪生怕死,算什麼大丈夫?只不過為了木姑娘,只得委屈一下了。《易·彖》曰:『柔順利貞,君子攸行』,以柔克剛,不失為君子之行。」言念及此,心下稍安。

  南海鱷神放開段譽肩頭,向木婉清道:「岳老二是英雄好漢,不殺受了傷的女子……」段譽心想:「他始終不敢自居老大,不知那個老大更是何等惡人?」生怕得罪了他,不敢多問。只聽他續道:「……下次待你人多勢眾之時,我再殺你便了,今日不能殺你了。我且問你,我聽人說,你長年戴了面幕,不許別人見你容貌,倘若有人見到了,你如不殺他,便得嫁他,此言可真?」

  段譽大吃一驚,只見木婉清點了點頭,不由得驚疑更甚。

  南海鱷神道:「你幹嗎立下這個怪規矩?」木婉清道:「這是我在師父跟前立下的毒誓,若非如此,師父便不傳我武藝。」南海鱷神問道:「你師父是誰?這等稀奇古怪,亂七八糟,放屁,放屁!」木婉清傲然道:「我敬重你是前輩,尊你一聲老人家。你出言不遜,辱我師父,卻是不該。」

  南海鱷神手起一掌,擊在身旁一塊大石之上,登時石屑紛飛,幾粒石屑濺到段譽臉上,彈得他甚是疼痛。段譽暗想:「一個人的武功竟可練到這般地步,如果擊上血肉之軀,別人還有命麼?」卻見木婉清目不稍瞬,渾不露畏懼之意。

  南海鱷神向她瞪視半晌,道:「好,算你說得有理。你師父是誰?嘿嘿,這等……這等……嘿嘿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師父叫做『幽谷客』。」南海鱷神沉吟道:「『幽谷客』?沒聽見過。沒名氣!」段譽道:「她師父隱居幽谷,才叫『幽谷客』啊!怎能跟你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?」

  南海鱷神點頭道:「這話倒也有理。」突然提高聲音,喝問木婉清:「我那徒兒孫三霸,是不是想看你容貌,因而給你害死?」木婉清冷冷地道:「你知道自己徒兒的脾氣。他只消學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,我便殺他不了。」南海鱷神點頭道:「這話倒也有理。」但想到自己這一門的規矩,向來一徒單傳,孫三霸一死,十餘年傳功督導的心血化為烏有,越想越惱,大喝一聲:「他媽的!」

  木婉清和段譽見他一張臉皮突轉焦黃,神情猙獰可怖,都心下駭然,只聽他大聲喝道:「我要給徒兒報仇!」

  段譽說道:「岳二爺,你說過不傷木姑娘的。再說,你徒弟學不到你武功的一成,死了反而更好,免得活在世上,讓你大失面子。」南海鱷神點頭道:「這話倒也有理。岳老二的面子是萬萬失不得的。」問木婉清道:「我徒兒看到了你容貌沒有?」木婉清咬牙道:「沒有!」南海鱷神道:「好!三霸這小子死不瞑目,讓我來瞧瞧你的相貌。看你到底是個醜八怪,還是個天仙般的美女。」

  木婉清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。自己曾在師父之前立下毒誓,倘若南海鱷神伸手來強揭面幕,自己自然無法殺他,難道能嫁給此人?忙道:「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,豈能做這等卑鄙下流之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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