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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 青衫磊落險峰行(4)


  那少女問道:「縹緲峰靈鷲宮是什麼玩意兒?為什麼神農幫要奉他的號令?」左子穆道:「縹緲峰靈鷲宮什麼的,還是此刻第一遭從姑娘嘴裏聽到。我實不知神農幫原來還是奉了別人的號令,才來跟我們為難。」想到神農幫既須奉令行事,則那縹緲峰什麼的自然厲害之極,雲南千山萬峰,可從來沒聽說有座縹緲峰,憂心更增,不由得皺起了眉頭。

  那少女吃了兩粒瓜子,說道:「那時又聽得另一人說道:『幫主身上這病根子,既然無量山中的通天草或能解得,眾兄弟拚著身受千刀萬劍,也要去采這通天草到手。』先一人歎了口氣,說道:『我身上這「生死符」,除了天山童姥她老人家本人,誰也沒法解得。通天草雖藥性靈異,也只是在「生死符」發作之時,稍稍減輕些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的苦楚而已……』他們幾個人一面說,一面走遠。我說得夠清楚了嗎?」

  左子穆不答,低頭沉思。辛雙清道:「左師兄,那通天草也沒什麼了不起,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要用此草治病止痛,給他一些,不就是了?」左子穆怒道:「給他些通天草有什麼打緊?但他們存心要占無量山劍湖宮,你沒聽見嗎?」辛雙清哼了一聲,不再言語。

  那少女伸出右臂,穿在段譽腋下,道:「下去吧!」一挺身便離梁躍下。段譽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身子已在半空。那少女帶著他輕輕落地,右臂仍是挽著他左臂,說道:「咱們外面瞧瞧去,看神農幫是怎生模樣。」

  左子穆搶上一步,說道:「且慢,還有幾句話要請問。姑娘說道司空玄那老兒身上中了『生死符』,發作起來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那是什麼東西?『天山童姥』又是什麼人?」

  那少女道:「第一,你問的兩件事我都不知道。第二,你這麼狠霸霸地問我,就算我知道了,也決不會跟你說。」

  此刻「無量劍」大敵壓境,左子穆實不願又再樹敵,但聽這少女的話中含有不少重大關節,關連到「無量劍」此後存亡榮辱,不能不詳細問個明白。當下身形晃動,攔在那少女和段譽身前,說道:「姑娘,神農幫惡徒在外,姑娘貿然出去,倘若有甚閃失,我無量劍可過意不去。」那少女微笑道:「我又不是你請來的客人,再說呢,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。倘若我給神農幫殺了,我爹爹媽媽決不會怪你保護不周。」說著挽了段譽的手臂,向外便走。

  左子穆右臂微動,自腰間拔出長劍,說道:「姑娘,請留步。」那少女道:「你要動武麼?」左子穆道:「我只要你將剛才的話再說得仔細明白些。」那少女一搖頭,說道:「要是我不肯說,你就要殺我了?」左子穆道:「那我也就無法可想了。」長劍斜橫胸前,攔住了去路。

  那少女向段譽道:「這長須老兒要殺我呢,你說怎麼辦?」段譽搖了搖手中摺扇,道:「姑娘說怎麼辦便怎麼辦。」那少女道:「要是他一劍殺死了我,那便如何是好?」段譽道:「咱們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,瓜子一齊吃,刀劍一塊挨。」那少女道:「這幾句話說得挺好,你這人很夠朋友,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,走吧!」拉著他手,跨步便往門外走去,對左子穆手中青光閃爍的長劍恍如不見。

  左子穆長劍一抖,指向那少女左肩,他倒並無傷人之意,只不許她走出練武廳。旁邊無量劍一名中年弟子搶上前來,抓住那少女手臂。

  那少女在腰間皮囊上一拍,嘴裏噓噓兩聲,忽然白影閃動,閃電貂驀地躍出,撲向那弟子右臂。那人忙伸手去抓,可是閃電貂當真動若閃電,喀的一聲,已在他右腕上咬了一口,隨即鑽入了那少女腰間皮囊。

  那手腕遭咬的中年弟子大叫一聲,一膝跪地,頃刻之間,便覺右腕麻木,叫道:「毒,毒!你……你這鬼貂兒有毒!」左手用力抓緊右腕,生怕毒性上行。

  無量劍東宗眾弟子紛紛搶上,兩個人去扶那同門師兄,其餘的各挺長劍,將那少女和段譽團團圍住,左子穆叫道:「快,快拿解藥來,否則亂劍刺死了小丫頭。」

  那少女笑道:「我沒解藥。你們只須去采些通天草來,濃濃的煎上一碗,給他喝下去就沒事了。不過三個時辰之內,可不能移動身子,否則毒入心臟,那就糟糕。你們大夥兒攔住我幹嗎?也想叫這貂兒來咬上一口嗎?」說著從皮囊中摸出閃電貂來,捧在左手,右臂挽了段譽向外便走。

  左子穆見到那弟子的狼狽模樣,心知憑自己的功夫,也決避不開那小貂迅如電閃的撲咬,一時彷徨無策,只好眼睜睜地瞧著他二人走出練武廳。

  來到劍湖宮的眾賓客眼見閃電貂靈異迅捷,均自駭然,誰也不敢出頭。

  那少女和段譽並肩出了大門。無量劍眾弟子有的在練武廳內,有的在外守禦,以防神農幫來攻。兩人出得劍湖宮來,竟沒遇上一人。

  那少女低聲道:「閃電貂這一生之中不知已吃了幾千條毒蛇,牙齒毒得很,那個凶霸霸的大漢給它咬了一口,當時就該立刻把右臂斬斷,只消再拖延得幾個時辰,那便活不到第八天上了。」段譽道:「你說只須采些通天草來,濃濃煎上一大碗,服了就可解毒?」那少女笑道:「我騙騙他們的。否則的話,他們怎肯放我們出來?」段譽驚道:「你等我一會兒,我進去跟他說。」那少女一把拉住,嗔道:「傻子,你這一說,咱們還有命嗎?我這貂兒雖然厲害,可是他們一齊擁上,我又怎抵擋得了?你說過的,瓜子一齊吃,刀劍一塊挨。我可不能拋下了你,自個兒逃走。」

  段譽搔頭道:「那就你給他些解藥吧。」那少女道:「唉,你這人婆婆媽媽的,人家打你,你還這麼好心。」段譽摸了摸臉頰,說道:「給他打了一下,早就不痛了,還盡記著幹嗎?唉,可惜打我的人卻死了。孟子曰:『惻隱之心,仁之端也。』佛家說:『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。』他們的師父左子穆左先生雖然兇狠,對你說話倒也是客客氣氣的,他生了這麼一大把鬍子,對你這小姑娘卻自稱『在下』。」

  那少女格的一笑,道:「那時我在梁上,他在地下,自然是『在下』了。你盡說好話幫他,要我給解藥。可是我真的沒有啊。解藥就只爹爹有。再說,他們無量劍轉眼就會給神農幫殺得雞犬不留。我去跟爹爹討瞭解藥來,那大漢腦袋都不在脖子上了,一個無頭人身上有毒無毒,只怕也沒多大相干了吧?」

  段譽搖了搖頭,只得不說解藥之事,眼見明月初升,照在她白裏泛紅的臉蛋上,更映得她容色嬌美,說道:「你的尊姓大名不能跟那長須老兒說,可能跟我說麼?」那少女笑道:「什麼尊姓大名了?我姓鐘,爹爹媽媽叫我作『靈兒』。尊姓是有的,大名可就沒了,只有個小名。咱們到那邊山坡上坐坐,你跟我說,你到無量山來幹什麼。」

  兩人並肩走向西北角的山坡。段譽一面走,一面說道:「我是從家裏逃出來的,四處遊蕩。到普洱時身邊沒錢了,聽人說那位馬五德馬五爺很好客,就到他家裏吃閒飯去。他正要上無量山來,我早聽說無量山風景清幽,便跟著他來遊山玩水。」鐘靈點了點頭,問道:「你幹嗎要從家裏逃出來?」段譽道:「爹爹要教我練武功,我不肯練。他逼得緊了,我只得逃走。」

  鐘靈睜著圓圓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,甚是好奇,問道:「你為什麼不肯學武,怕辛苦麼?」段譽道:「辛苦我才不怕呢。我只是想來想去想不通,不聽爹爹的話。爹爹生氣了,他和媽媽又吵了起來……」鐘靈微笑道:「你媽總是護著你,跟你爹爹吵,是不是?」段譽道:「是啊。」鐘靈歎了口氣道:「我媽也是這樣。」眼望西方遠處,出了一會神,又問:「你什麼事想來想去想不通?」

  段譽道:「我從小受了佛戒。爹爹請了一位老師教我念四書五經、詩詞歌賦,請了一位高僧教我念佛經。十多年來,我學的都是儒家的仁人之心,推己及人,佛家的戒殺戒嗔,慈悲為懷,忽然爹爹教我練武,學打人殺人的法子,我自然覺得不對頭。爹爹跟我接連辯了三天,我始終不服。他把許多佛經的句子都背錯了,解得也不對。」

  鐘靈道:「於是你爹爹大怒,就打了你一頓,是不是?」

  段譽搖頭道:「我爹爹不是打我一頓,他伸手點了我兩處穴道。一霎時間,我全身好像有一千一萬隻螞蟻在咬,又像有許許多多蚊子同時在吸血。爹爹說:『這滋味好不好受?我是你爹爹,待會自然跟你解了穴道。但若你遇到的是敵人,那時可叫你死不了,活不成。你倒試試自殺看。』我給他點了穴道後,要抬起一根手指頭也是不能,哪裏還能自殺。再說,我活得好好的,又幹嗎要自殺?後來我媽媽跟爹爹爭吵,爹爹解了我的穴道。第二天我便偷偷地溜了。」

  鐘靈呆呆地聽著,突然大聲道:「原來你爹爹會點穴,點了之後人會麻癢,那是天下一等一的點穴功夫。是不是伸根手指在你身上什麼地方一戳,你就動彈不得,麻癢難當?」段譽道:「是啊,那有什麼奇怪?」鐘靈臉上充滿驚奇的神色,道:「你說那有什麼奇怪?你竟說那有什麼奇怪?武林之中,倘若有人能學到幾下你爹爹的點穴功夫,你叫他磕一萬個頭,求上十年二十年他也願意,你卻偏偏不肯學,當真奇怪之極了。」

  段譽道:「這點穴功夫,我看也沒什麼了不起。」鐘靈歎了口氣,道:「你這話千萬不能說,更加不能讓人家知道了。」段譽奇道:「為什麼?」

  鐘靈道:「你不會武功,江湖上許多壞事又不懂。你段家的點穴功夫天下無雙,叫做『一陽指』。學武的人一聽到『一陽指』三個字,個個垂涎三尺,羡慕得十天十夜睡不著覺。要是有人知道你爹爹會這功夫,說不定便起下歹心,將你綁架了去,要你爹爹用『一陽指』的穴道譜訣來換。那怎麼辦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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