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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(10)


  隨即想到:「這皇帝好大喜功,不恤民困,如任由他為胡虜之長,如此欺壓漢人,天下千千萬萬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頭。要是上天當真註定非如此不可,這些苦楚就讓我和喀絲麗兩人來擔當吧。我該擔當,那是不錯。卻為什麼要喀絲麗也來擔當?」

  想到此處,真是腸斷百轉,心傷千回,定了定神,對香香公主道:「你等一下,我出去一下就回來。」香香公主點點頭,從他手裏接過短劍,微笑著目送他出室上樓。

  走到樓上,只見乾隆鐵青著臉坐在榻上。陳家洛道:「國事為重,私情為輕,我可勸她從你。」乾隆大喜,跳下榻來,叫道:「當真?」陳家洛道:「嗯,不過你得立個誓。」說話時兩眼盯住了他。乾隆避開他眼光,問道:「立什麼誓?」陳家洛道:「倘若你不是誠心竭力把滿洲韃子趕出關外,那怎麼樣?」乾隆想了一想,道:「要是這樣,就算我生前榮華無比,我死後陵墓給人發掘,屍骨為後人碎裂。」帝王圖的是萬世不拔之基,陵寢不保,便是皇朝傾覆,那自是極重的誓言了。

  陳家洛道:「好,我就去勸她,不過我得和她出宮去。」乾隆一驚,道:「出宮?」陳家洛道:「正是,她現下恨你入骨,在宮裏她不能安心聽我說話,我要帶她到長城上去好好開導。」乾隆疑心大起,問道:「深夜出宮,幹嗎走得這麼遠?」陳家洛道:「我曾答應帶她到長城城頭去玩耍,完了這心願之後,我以後永遠不再見她。」乾隆道:「你一定帶她回來?」陳家洛道:「我們江湖中人,信義兩字看得比性命還重。君子一言,快馬一鞭!何況驅滿興漢乃頭等大事,我豈能為一小小女子而作千古罪人。」

  乾隆心想他若是帶了這美人高飛遠走,卻去哪裏找他?沉吟半晌,又想:「除了他設法開導,決無別法令她相從。他決心要圖大事,定不致為一女子而負我。」於是一拍桌子,叫道:「好,你們去吧!我要佈置一下,你們等天亮了再走。」陳家洛點頭下樓。

  乾隆自陳家洛出樓,心念起伏不定,只恐陳家洛神通廣大,帶了這女子高飛遠走,再也追捕不著,副總管王青的本事遠不及白振,於是命傳白振進見。

  白振進來磕頭,說道:「皇上吩咐的事,臣與福建藩台方有德合力,已辦得妥妥當當。」乾隆點頭,道:「傳方有德。」白振去傳了方有德進來。方有德磕頭稟告:「臣奉了聖旨,與白總管去少林寺辦事。當時得知有紅花會首腦來寺,臣怕打草驚蛇,笫三天上待紅花會首腦遠去後再於半夜中動手。寺後埋伏的官兵先行放火,將後面戒持院和藏經閣燒成白地,此後前殿各處也均起火,寺裏任何物事,均已毀得乾乾淨淨。寺裏惡僧抗拒皇命,白總管指揮大內高手以及數千官兵,殺傷不少,方丈也予格殺,餘僧逃散。寺旁有紅花會餘黨潛伏,強悍抗命,相助少林僧,白總管將其殺散,還奪得紅花會大頭目徐某的一個初生嬰兒,現帶來京城。白總管言道,日後皇上剿滅紅花會,這嬰兒大有用處,可用來挾制匪黨。」乾隆不住點頭,最後說道:「這事辦得很好,朕另有升賞。那嬰兒交由白振看管,你們二人暫在宮裏侯命。」方有德與白振磕頭謝恩。

  乾隆道:「那陳家洛奉旨帶了那回族女子,說要去長城上頭開導。白振,你多帶得力人手,跟隨監視,護送他二人回宮,尤其那回族女子,千萬不能讓她走了。」白振接旨下僂。乾隆心想少林寺燒成白地,便再有什麼證據也都滅了,白振精明能幹,京中兵馬眾多,陳家洛當逃不出手掌心去。

  陳家洛回到第四層樓,攜著香香公主的手,道:「咱們等天亮了便走吧。」香香公主大喜。等到天色微明,兩人並肩下樓,一路出宮。宮中侍衛早已接到旨意,也不阻攔。香香公主心中歡暢無比,她素來深信情郎無所不能,見事情如此順利,輕輕易易地就出了宮門,卻也不以為奇。

  兩人出得宮來,天已漸明。心硯牽了白馬,正在那裏探頭探腦地張望,一見陳家洛,急忙奔來,見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,更是驚喜。陳家洛接過馬韁,道:「我要出城一天,到天晚才能回來,叫大家放心好啦。」心硯望著兩人同乘向北,正要回去,忽然身後馬蹄聲疾,數十名侍衛縱馬追了下去,當先一人身形枯瘦,正是白振,心中一驚,忙奔回報信。

  白馬出得城來,越跑越快。香香公主靠在陳家洛懷裏,但見路旁樹木晃眼即過,數月來的悲愁一時盡去。那馬腳力非凡,不到半天,已過清河、沙河、昌平等地,來到南口。

  陳家洛道:「咱們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。」縱馬直向天壽山馳去。過了牌坊和玉石橋後,只見一座大碑,寫著「大明長陵神功聖德碑」九個大字,碑右刻著乾隆所書的幾行題字:「明之亡非亡於流寇,而亡于神宗之荒唐,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,大臣志在祿位金錢,百官專務鑽營阿諛。及思宗即位,逆閹雖誅,而天下之勢,已如河決不可複塞,魚爛不可複收矣。而又苛察太甚,人懷自免之心,小民疾苦而無告,故相聚為盜,闖賊乘之,而明社遂屋。嗚呼!有天下者,可不知所戒懼哉?」

  陳家洛瞧著這幾行字,默默思索:「他知道小民疾苦而無告,故相聚為盜。倒也不是沒有見識。」香香公主道:「你瞧的是什麼啊?」陳家洛道:「那是皇帝寫的字。」香香公主恨道:「這人壞死啦,別瞧他。」拉著他手向內走去,只見兩旁排著獅、象、駱駝、麒麟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。香香公主望著石駱駝,想起家鄉,淚水湧到了眼裏。

  陳家洛心想:「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,要好好讓她歡喜才是。過了今天,我兩人終生再沒快樂的日子了。」於是打起精神,笑道:「你想騎駱駝是不是?」將她抱起,輕輕一躍,兩人都騎上了駝背,口裏吆喝,催石駱駝前進。香香公主笑彎了腰,過了一會兒,歎道:「要是這駱駝真能跑,把咱倆帶到天山腳下,可有多好。」陳家洛道:「那你要做什麼?」香香公主眼望遠處,悠然神往,道:「那時候我可忙啦。要摘花朵兒給你吃,要給羊兒剪毛,要給小鹿喂羊奶,要到爹爹、媽媽、哥哥的墳上去陪他們,要想法子找尋姊姊……」陳家洛心頭一震,忙問:「你姊姊怎麼了?」香香公主淒然道:「那天夜裏,清兵突然從四面八方殺到,姊姊正在生病。亂軍中都沖散了,後來我始終沒再聽到她的消息。我們去找尋姊姊,就是走遍千里萬里,也一定要找到姊姊,好不好?」陳家洛黯然點頭。

  陳家洛心中傷痛,半晌不語,兩人上馬又行。一路上山,不多時到了居庸關,只見兩崖峻絕,層巒疊嶂,城牆綿亙無盡,如長蛇般蜿蜒于叢山之間。香香公主道:「花這許多工夫造這條大東西幹什麼?」陳家洛道:「那是為了防北邊的敵人打進來。在這長城南北,不知有多少人送了性命。」香香公主道:「男人真是奇怪,大家不是高高興興地一起跳舞唱歌,偏要打仗,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,真不知道有什麼好處。」陳家洛道:「要是皇帝肯聽你話,你叫他別去打邊疆上那些可憐人,好麼?」

  香香公主見他說得鄭重,道:「我永遠不再見這壞皇帝。」陳家洛道:「倘若你能讓他聽你的話,那麼你一定要勸他別做壞事,給百姓多做點好事。你答應我這句話。」香香公主笑道:「你說得真古怪。你要我做什麼事,難道我有不依從的麼?」陳家洛道:「喀絲麗,多謝你。」香香公主嫣然一笑。

  兩人攜手在長城外走了一程。香香公主道:「我忽然想到一件事。」陳家洛道:「什麼?」香香公主道:「今天我玩得真開心,是因為這裏風景好麼?不是的。我知道是因為和你在一起。只要你在我身旁,就是在最難看的地方,我也會喜歡的。」陳家洛越是見她歡愉,心裏越是難受,問道:「你有什麼事想叫我做的麼?」香香公主一怔,道:「你待我真好,什麼都給我做好了。我要的東西,我不必說,你就去給我拿了來。」說著從懷裏摸出那朵雪中蓮來,蓮花雖已枯萎,但仍是芳香馥鬱,笑道:「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,我要你唱歌,你卻推說不會。」

  陳家洛笑道:「我真的從來沒唱過歌。」香香公主假裝板起了臉,道:「好,以後我也不唱歌給你聽。」陳家洛心想:「我倆今生今世,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。我唱個歌給她聽,讓她笑一下,也是好的。」說道:「小時候曾聽我媽媽的使女唱過幾首曲子,我還記得。我唱給你聽,你可不許笑。」香香公主拍手笑道:「好好,快唱!」

  陳家洛想了一下,唱道:「細細的雨兒濛濛淞淞地下,悠悠的風兒陣陣地刮。樓兒下有個人兒說些風風流流的話,我只當是情人,不由得口兒裏低低聲聲地罵。細看他,卻原來不是標標緻致的他,嚇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張張地怕。」

  陳家洛唱畢,用回語解釋了一遍,香香公主聽得直笑,說道:「原來這個大姑娘眼睛不大好。」正自歡笑,忽見陳家洛眼眶紅了,淚水從臉上流了下來,驚道:「幹嗎你傷心啊?啊,你定是想起了你媽媽,想起了從前唱這歌的人。咱們別唱了。」

  兩人在長城內外看了一遍,見城牆外建雉堞,內築石欄,中有甬道,每三十餘丈有一墩台。陳家洛見了這放烽火的墩台,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燒狼煙大破清兵,這時不知生死如何,更是愁上加愁,雖然強顏歡笑,但總不免流露傷痛之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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