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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(9)


  乾隆一抬頭,猛見對面梳粧檯上大鏡中自己的容貌,想起陳家洛豐神俊朗,文武全才,年紀又輕,自己哪一點能及得上他?不由得又妒又恨,猛力一揮,溫玉擲出,將鏡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,玻璃片撒滿了一地。香香公主搶上去拾起佩玉,用衣襟拂拭撫摸,其是憐惜。乾隆更是惱怒,一頓足,下樓去了。

  他回到平時讀書作詩的靜室,看到案頭一首做了一半的「寶月樓詩」,那兩句「樓名寶月有嫦娥,天子昔時夢見之」,平仄未葉,才調稍欠,本想慢慢推敲,但願得聖天子洪福齊天,百神呵護,忽然筆底下自行鑽出幾句妙句來,也未可知,這時氣惱之下,隨手將詩箋扯得粉碎,坐了半天,滿腔憤怒才慚慚平息,尋思:我貴為天子,奄有四方,這個異族女子卻如此倔強,不肯順從,原來是這陳家洛在中間作怪……他勸我驅逐滿洲人出關,回復漢家天下。「哼,哼,想得倒挺美!」

  想到此事,心底一個已盤算了千百遍的念頭又冒將上來:「現今我要怎樣便怎樣,何等快樂逍遙,這件大事就算能成,亦不免處處受此人挾制,自己豈非成了傀儡?又何必舍實利而圖虛名?」又想:「圖此大事得成,同然是青史名彪,功烈遠邁秦皇漢武、唐宗宋祖,從此不受太后挾制,做一個真正的自在天子。但危難重重,稍一失算,不免身敗名裂,到底此事有幾成把握?」尋思:「倘若我將紅花會從根剷除,不免殺了我的親弟弟,哼,哼!當年李世民為圖大事,還不是殺了建成、元吉?」再想:「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,好,咱們兩件事一併算賬。」妒念一起,什麼兄弟手足之情,全都拋向了九霄雲外。當下心意已決,命太監召王青進來。

  不一刻王青進來聽旨,奏報大內總管白振已從福建回京繳旨,說道皇上吩咐的事已辦妥了。乾隆大喜,吩咐道:「在寶月樓每層樓上各派四名一等侍衛,樓外再派二十名侍衛,不許露出半點痕跡。」王青答應了。乾隆又道:「宣陳家洛來此,我有要緊說話,命他別帶從人。」王青接旨,先行分派侍衛,然後去召陳家洛。

  陳家洛又聞宣召,入內與眾人商議。陸菲青、文泰來等都很擔憂,均說為什麼不許隨帶從人,何況天時已晚,只怕內有陰謀。陳家洛道:「從回部與少林寺拿來的證物,我都已呈給皇上。他剛見過我,立即又叫我去,定為商議此事。這是我漢家山河興複大業,就是刀山油鍋,也要去走一遭。」對無塵道:「道長,要是我不能回來,紅花會就請道長統領,給兄弟報仇。」無塵慨然道:「總舵主放心。報仇是必定的,紅花會不論誰來統領都成。」陳家洛又道:「你們這次別去接應,他如存心害我,在宮外接應也來不及,反而多有損折。」群雄見情勢如此,只得答應。

  陳家洛與王青再進禁城,已是初更時分,兩名太監提了燈籠前導。只見月上樹梢,照得地下一片花影,陳家洛隨著太監又上寶月樓來。這次是到第四層,太監一通報,乾隆立命入內。那是樓側的一間小室,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。陳家洛跪拜了。乾隆命坐,半晌不語。陳家洛見對面壁上掛著一幅仇十洲繪的《漢宮春曉圖》,工筆庭院,人物意態如生,旁邊是乾隆所寫的一副對聯:「企聖效王雖勵志,日孜月砭祗慚神。」隱然有自比漢皇之意。乾隆見他在看自己所寫的字,笑問:「怎樣?」陳家洛道:「皇上胸襟開闊,自是神武天子氣象。將來大業告成,則漢驅暴秦,明逐元虜,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、功垂萬代。」

  乾隆聽他歌功頌德,不禁怡然自得,撚須微笑,陶醉了一陣,笑道:「你我份雖君臣,情為兄弟,以後你要好好輔佐我才是。」陳家洛聽了這話,知他看了各件證物與書信之後,已承認二人的兄弟關係,同時話中顯然並非背盟,正是要共圖大事之意,不禁大喜,疑慮頓消,跪下磕頭道:「皇上英明聖斷,真是萬民之福。」

  乾隆待他站起,歎道:「我雖貴為天子,卻不及你的福氣。」陳家洛愕然不解。乾隆道:「去年八月間,我在海甯塘邊曾給你一塊佩玉,這玉你可帶在身邊?」陳家洛一愣,道:「皇上命臣轉送他人,臣已經轉贈了。」乾隆道:「你眼界極高,既然能當你之意,那必是絕代佳人了。」陳家洛眼眶一紅,低聲道:「可惜她現今生死未蔔,不知流落何方。待皇上大事告成,臣走遍天涯海角,也要找到她。」乾隆道:「這個姑娘是你十分心愛之人了?」陳家洛點頭道:「是。」

  乾隆道:「皇后是滿洲人,你是知道的?」陳家洛又道:「是。」乾隆道:「皇后侍我甚久,為人也很賢德。要是我和你共圖大事,她必以死力爭,你想怎麼辦?」這句話陳家洛如何能答,只得道:「皇上聖見,微臣愚魯,不敢妄測。」乾隆道:「家國不能兩全,欲成大事,皇后決計不可保全。眼下我有一件心事,可惜無人能替我分憂。」陳家洛道:「皇上但有所命,臣萬死不辭。」乾隆歎道:「本來君子不奪人之所好,但這是命中註定的冤孽。唉,情之所鐘,奈何、奈何?你到那邊去瞧瞧吧!」說著向西側室門一指,站起身來,上樓去了。

  ***

  陳家洛聽了這番古裏古怪的言語,大惑不解,掀開厚厚的門帷,慢慢走了進去,見是一間華貴的臥室,重帷遮窗,室角紅燭融融,一個白衣少女正望著燭火出神。

  他在深宮之中陡然見到香香公主,登時呆住,身子一晃,說不出話來。香香公主聽得腳步聲,先把手中的短劍緊緊一握,抬起頭來,只見對面站著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,滿臉怒色立時變為喜容,歡叫一聲,急奔過去,投身入懷,喊道:「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。我耐心等著,你終於來了。」陳家洛緊緊抱著她溫軟的身體,問道:「喀絲麗,咱們是在做夢麼?」香香公主仰臉搖了搖頭,兩滴珠淚流了下來。

  陳家洛滿懷感激,心想這皇帝哥哥真好,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,萬里迢迢地把她從回部接來,讓我和她在這裏相會,使我出其不意,驚喜交集。他攬著香香公主的腰,低下頭去,情不自禁地在她唇上親吻。兩人陶醉在這長吻的甜味之中,登時忘卻了身外天地。

  過了良久良久,陳家洛才慢慢放開了她,望著她暈紅的臉頰,忽見她身後一面破碎的鏡子,兩人互相摟抱著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來,幻作無數化身,低聲道:「你瞧,世界上就是有一千個我,這一千個我總還是抱著你。」

  香香公主斜視碎鏡,從袋裏摸出那塊佩玉,說道:「他把我這玉搶去打碎了的。幸好沒砸壞了玉。」陳家洛驚問道:「誰?」香香公主道:「那壞蛋皇帝。」陳家洛一驚更甚,忙問:「為什麼?」香香公主道:「他逼迫我,我說我不怕,因為你一定會救我出去。他就很生氣,想拉我,但我有這把劍。」

  陳家洛腦中一陣暈眩,呆呆地重複了一句:「劍?」香香公主道:「嗯,我爹爹被他們害死時,我在他身邊。他拿這柄劍給我,叫我被敵人侵犯時就舉劍抵抗,讓敵人殺死。《可蘭經》教導我們,誰如自殺,真主安拉必會責罰,自殺之後,會墮入火窟。」

  陳家洛低下頭來,見到她衣衫用線密密縫住,心想這個柔弱天真的女孩子為了抵抗暴力,不知已有多少次臨到生死交界的關頭,心中又是愛憐,又是傷痛,把她攬在懷裏,過了半晌,寧定心神,細想眼前的局面。

  首先想到:「皇帝把喀絲麗接到宮來,原來是自己要她。他在御花園中建造沙漠,搭回人篷帳,起回教禮拜堂,當然都是為了討好她。可是喀絲麗誓死不從。他威逼誘騙,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,結果始終無效。他剛才歎說不及我有福氣,就指這件事了。」抱著香香公主的身子,見她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,自是這些日子來孤身抗暴,心力交瘁,此時乍見親人,放寬了心懷,再也支持不住,不禁沉沉睡去。又想:「他讓我見她,是什麼用意?他提到皇后的情分,說欲圖大事只得不顧皇后,家國之間,必須有所取捨。是了,他的意思是……」想到這裏,不禁冷汗直冒,身子一陣發顫,只覺懷裏的香香公主也微微動了一下,只聽她安心地歎了口氣,臉露微笑,如花盛放。

  「我該為了喀絲麗而和皇帝決裂,還是為了圖謀大事而勸她順從?」這念頭如閃電般在腦子裏晃了兩晃,這是個痛苦之極的決定,實在不願去想,可是終於不得不想:「她對我如此深情,拼死為我保持清白之軀,深信我定能救她,難道我竟忍心離棄她、背叛她?但要是顧全了喀絲麗和我兩人,一定得和哥哥決裂。這百世難遇的複國良機就此放過,我二人豈非成了千古罪人?」腦中一片混亂,直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香香公主忽然睜開眼來,說道:「咱們走吧,我怕再見那壞蛋皇帝。」陳家洛道:「好,咱們就走。」接過她手中短劍,牙齒一咬,心想:「千古罪人就千古罪人!我們沖不出去,兩人就一齊死在這裏。要是僥倖沖出,我和她在深山裏隱居一世,也總比讓她受這傖夫欺辱的好。」走到窗邊,遊目四望,要察看有無侍衛太監阻擋,只見近處寂靜無聲,遠方卻是一片燈火。凝神眺望,看清楚燈火都是工匠所點,他們為了要造一塊假沙漠,正在拆平許多民房,定是乾隆旨意峻急,是以成千成萬的人要連夜動工。

  一見之下,怒火直冒上來,心道:「這一來,不知有多少百姓要無家可歸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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