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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奇謀破敵將軍苦 兒戲降魔玉女瞋(5)


  其時哨探又有急報,戈壁中有清兵四五千人向東而來。霍青桐一躍而起,帶了十隊回兵上前迎敵。行了數十里,果見前面塵頭大起,霍青桐令旗一招,兩隊青旗回兵乘著戰勝餘威,向前猛衝。原來這是兆惠副手富德帶來的援兵,途中與兆惠及張召重相遇,得知清兵大軍覆沒,忙收集殘兵,向東撤退,哪知終於被霍青桐攔住。清兵兼程赴援,人困馬乏,人數又少,怎擋得住回人大軍乘銳衝擊。

  兆惠不敢再戰,下令車輛馬匹圍成一個圓圈,弓箭手在圈內固守。回兵幾次衝鋒,沖不進去。霍青桐道:「他們負隅死守,強攻損失必重。現今我眾彼寡,不如圍困。」木卓倫道:「正該如此。」霍青桐下令掘壕。回兵萬餘人一齊動手,在清兵弩箭不及處四周掘起長壕深溝,要將清兵在大漠之中活活餓死渴死。到得傍晚,霍阿伊又帶領了回人援兵數千到達,在長壕之前再堆土堤。

  回人在黑水河英奇盤山腳大破清兵,再加圍困,達四月之久,史稱「黑水營之圍」。

  ***

  文泰來站在高處,遠遠望見兆惠身旁一人指指點點,正是張召重,心中大怒,從回人手中接過弓箭。徐天宏道:「這奸賊原來在此,只怕太遠,射他不到。」文泰來施展神力,啪的一聲,一張鐵胎弓登時拉斷,當下拿過兩張弓來,並在一起,一箭扣雙弦,將兩張鐵胎弓都拉滿了,手一放,羽箭如流星般直向張召重面門飛去。箭到臨近,風聲勁急,張召重側身避過,那箭噗的一聲,插入了他身邊一名親兵胸膛。

  衛春華道:「四哥,咱們沖進去捉這奸賊。」徐天宏道:「不行!不可犯了霍青桐姑娘的將令。」文泰來、衛春華等點頭稱是。眾人望著張召重,恨聲不絕,說道:「終有一日要拿住這奸賊碎屍萬段。」

  只聽得軍中奏起哀樂,回人在地下挖掘深坑,將陣亡的將士放入坑內,面向西方,然後埋葬。陳家洛等很是奇怪,詢問身旁的戰士。那人道:「我們是伊斯蘭教徒,死了魂歸天國,肉體直立,面向西方聖地麥加。」群雄聽了嗟歎不已。

  埋葬已畢,木卓倫率領回人全軍大禱,感謝真神佑護,打了這樣一場大勝仗。祈禱完畢,全軍歡聲雷動,各隊隊長紛到木卓倫和霍青桐面前舉刀致敬。

  衛春華道:「這一仗把清兵殺得心碎膽裂,也給咱們出了一口惡氣。」徐天宏沉吟道:「皇帝明明跟咱們結了盟,怎麼卻不撤軍?難道他這是故意的,要把滿清精兵在大漠中滅掉?」文泰來道:「我才不相信那皇帝呢。他怎能料到霍青桐姑娘會打這大勝仗?他派張召重來,用意顯然不善。」文泰來等一直懷疑乾隆結盟之心不誠,另有奸謀,只是礙著陳家洛的面子,不便明言,只和章進等幾人相對搖頭。文泰來悄悄和徐天宏議論,都說要好好提醒總舵主。雖然這是興漢驅滿的唯一良機,除此之外,亦無別策。大家都說務必小心,即使得罪了總舵主,但眾兄弟一片丹忱,亦盼他能諒鑒。

  大家又都贊霍青桐用兵神妙。余魚同道:「孫子曰:『我專為一,敵分為十,是以十攻其一也,則我眾而敵寡。』想不到回部一位年輕姑娘用兵,竟是暗合孫子兵法。」周綺睜大了一雙圓眼,道:「你胡說八道!她打仗打得這樣好,你還說她是孫子兵法?我說是爺爺兵法,老祖宗兵法!」眾人都大笑不已。

  說話之間,只見陳家洛眼望霍青桐,顯得又是關切,又是擔心。眾人循著他目光轉頭望去,見她臉色蒼白,瞪著火光呆呆出神。駱冰走近前去,想逗她說話。霍青桐站起來相迎,突然身子一晃,吐出一口鮮血。駱冰嚇了一跳,忙搶上扶住,問道:「青妹妹,怎樣?」霍青桐不語,努力調勻氣息,突然張口,又吐出一口血來。香香公主、木卓倫、霍阿伊、陳家洛、周綺等都奔過來慰問。香香公主急得連叫:「姊姊,別再吐啦。」把姊姊扶入帳中,展開氈毯讓她躺下。

  木卓倫心中痛惜。知道女兒指揮這一仗殫智竭力,親身衝鋒陷陣,加之自已和部將都對她懷疑,她自然是滿懷氣苦。而最令她難受的,只怕是陳家洛和她妹子要好了。一時也想不出話來安慰,歎了口氣,走出帳來。

  他各處巡視,只聽得四營都在誇獎霍青桐神機妙算。走到一處,見數百名戰士圍著一位阿訇,聽他講話。那阿訇道:「穆聖遷居到麥地那的第二年,墨克人來攻。敵人有戰士九百五十人,戰馬一百匹,駱駝七百頭,個個武裝齊全。穆聖部下只有戰士三百十三人,戰馬兩隊,駱駝七八十頭,甲六副。敵人強過三倍,但穆聖終於擊敗了敵人。」一名少年叫道:「咱們這次也是以少勝多。」阿訇道:「不錯,霍青桐姑娘依循穆聖遺教,領著咱們打勝仗,願真主保佑她。《可蘭經》第三章中說:『在交戰的兩軍之中,這一軍是為主道而戰的,那一軍是不信道的,眼見那一軍有自己的兩倍。安拉卻用他的佑護,扶助他所喜愛的人。』」眾戰士歡聲雷動,齊聲大叫:「真主保佑翠羽黃衫,她領著咱們打勝仗。」

  木卓倫想著女兒,一夜沒好睡。次日一早,天還沒亮,便到霍青桐帳中探視。揭開帳門見帳中無人,嚇了一跳,忙問帳外衛士。那衛士道:「霍青桐姑娘在一個時辰前出去了。」木卓倫道:「到哪裏去?」衛士道:「不知道。這封信她要我交給族長。」木卓倫搶過信來,見信上寥寥寫著數字:「爹爹,大事已了,只要加緊包圍,清兵指日就殲。女兒青上。」

  木卓倫呆了半晌,問道:「她向哪裏去的?」那衛士指向東北方。

  木卓倫躍上馬背,向東北方直追,趕了半個時辰,茫茫大漠上一望數十里沒一個人影,沙中也無蹄印足跡,只得回來。走到半路,香香公主、陳家洛、徐天宏等已得訊迎來。眾人十分憂急,都知霍青桐病勢不輕,單身出走,甚是兇險。

  回到大帳,木卓倫派出四小隊人往東南西北追尋。傍晚時分,三小隊都廢然而返,派到東面的那小隊卻帶來了一個身穿黑衫的漢人少年。

  余魚同一呆,原來那人正是穿男裝的李沅芷,忙迎上去,道:「你怎麼來了?」李沅芷又是高興、又是難受,道:「我來找你啊,剛好遇上他們。」一指那小隊回兵道:「他們就把我帶來啦。咦,你怎麼不穿袈裟啦?」余魚同笑道:「我不做和尚了。」李沅芷心花怒放,眼圈一紅,險些掉下淚來。

  香香公主見找不到姊姊,十分焦急,對陳家洛道:「姊姊到底為什麼啊?怎麼辦呢?」陳家洛道:「我這就去找她,無論如何要勸她回來。」香香公主道:「我同你一起去。」陳家洛道:「好,你跟你爹說去。」香香公主去跟木卓倫說,要與陳家洛同去找尋姊姊。木卓倫心亂如麻,知道霍青桐就是為了他們而走,這兩人同去,只怕使她更增煩惱,卻又不知如何是好,頓足道:「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吧,我也管不得許多了。」香香公主睜大了一雙眼睛望著父親,見他眼中全是紅絲,知他憂急,輕輕拉著他手。

  李沅芷對別人全不理會,不斷詢問余魚同別來情形。陳家洛對香香公主道:「你姊姊的意中人來啦,他定能勸她轉來。」香香公主喜道:「真的麼!姊姊怎麼從來不跟我說。啊,姊姊壞死啦。」走到李沅芷面前,細細打量。木卓倫聽了一愕,也過來看。

  李沅芷與木卓倫曾見過面,忙作揖見禮,見到香香公主如此驚世絕俗的美貌,怔住了說不出話來。香香公主微笑著對陳家洛道:「你對這位大哥說,我們很是高興,請他和我們同去找姊姊。」陳家洛這才和李沅芷行禮廝見,說道:「李大哥怎麼也來啦?別來可好?」李沅芷紅了臉,只是咯咯地笑,望著余魚同,下巴微揚,示意要他說明。余魚同道:「總舵主,她是我陸師叔的徒弟。」陳家洛道:「我知道,我們見過幾次。」余魚同笑道:「她是我師妹。」陳家洛驚問:「怎麼?」余魚同道:「她出來愛穿男裝。」

  陳家洛細看李沅芷,見她眉淡口小,嬌媚俊俏,哪裏有絲毫男子模樣?曾和她數次見面,只因有霍青桐的事耿耿於懷,又覺此人俊美勝於自己,暗起自愧不如之念,由此不願對她多看。其實無意之中,雖隱隱覺她不是男子,但內心故意對其貶低,只當她油頭粉臉,是個紈絝美少年,全無英雄氣概,殊不足道。這一下登時呆住,霎時之間千思萬慮,一齊湧到:「原來這人果是女子?我對霍青桐姑娘可全想岔了。她曾要我去問陸老前輩,我總覺尷尬,問不出口。她這次出走,豈不是為了我?她妹子對我又如此情深愛重,卻叫我何以自處?」眾人見他突然失魂落魄地出神,都覺奇怪。

  駱冰得知李沅芷是女子,過來拉住她手,很是親熱。見了她對余魚同的神態,再回想在天目山、孟津等地的情形,今日又是風沙萬里地跟到,她對余魚同的心意自是不問可知。心想余魚同對自己一片癡心,現下這樣一位美貌姑娘真誠見愛,大可化解他過去一切無謂苦惱。只是見他神情落寞,並無欣慰之意,實在不妥,須得盡力設法撮合這段姻緣才是。李沅芷問道:「霍青桐姊姊呢?我有一件要緊事對她說。」駱冰道:「霍青桐妹妹不知去了哪裏,我們正在找她。」李沅芷道:「她獨個兒走的麼?」駱冰道:「是啊,而且她身上還有病呢。」李沅芷急道:「她朝哪個方向走的?」駱冰道:「本來是向東北走的,後來有沒轉道,就不知道了。」李沅芷連連頓足,說道:「糟啦,糟啦!」

  眾人見她十分焦急,忙問原因。李沅芷道:「關東三魔要找翠羽黃衫報仇,你們是知道的了。這三人一路上給我作弄了個夠。他們正跟在我後面。現下霍青桐姊姊向東北去,只怕剛好撞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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