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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吐氣揚眉雷掌疾 驚才絕豔雪蓮馨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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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泰來回到客店,駱冰已穿好衣服,帶了兵刃,正要出外尋他,見他回來,心中大喜,怪道:「怎麼悄悄一個人出去,也不叫人家一聲。」文泰來道:「誰叫你睡得這樣沉?哪一天讓人綁了去,怕還睡得不知道呢。」駱冰笑道:「那最好,也好讓你嘗嘗著急的滋味。」見丈夫神色淒然,忙問:「怎麼啦?」文泰來道:「我見到了十四弟,他做了和尚。」駱冰一怔。文泰來道:「咱們見總舵主去。」叫醒了陳家洛、徐天宏等人,述說經過,章進第一個忍不住,跳起身來。眾人忙奔寶相寺而去。 到得寺中,只見空蕩蕩的已無一人,想是寺僧見眾人惡鬥兇殺,嚇得逃走了還沒敢回來。駱冰見佛像前供桌上壓著一張字條,取在手中,眾人圍攏來看,見字條上寫道:「總舵主暨各位哥哥英鑒:小弟罪孽深重,出家懺悔,以了塵緣,望各位努力大事,以成不世功業,小弟日夕在佛前為此禱告。小弟現出外募化,重修佛像金身,或數月之後,方能歸也。關東三魔已首途回部,尋翠羽黃衫去矣,務請設法攔阻為要。小弟魚同頓昏再拜」 眾人看了都很傷感,駱冰心中更是說不出的滋味。章進怒道:「出什麼屁家?咱們把這廟放火燒了,瞧他還做不做得成和尚?」說著拿了燭臺,就要去放火,駱冰連忙喝止。 徐天宏道:「我看十四弟凡心未斷,未必能做一輩子和尚。」文泰來忙問:「怎見得?」徐天宏道:「第一,他還掛念咱們的大事。第二,他要募化重修佛像,但他素來心高氣傲,不屑求人,要他募化,哪能成功?我瞧他勢必仍用老法子,要去劫盜為富不仁的大戶。」說到這裏,眾人都笑了起來。陳家洛笑道:「那還像什麼和尚?」徐天宏道:「他連翠羽黃衫都還放心不下,只怕做和尚很難。這字條上署的是他本名,不寫和尚法名。看來他對自己的和尚身份也不怎麼在乎。」眾人聽他一說,都覺有理,也就寬懷。 文泰來道:「這關東三魔武功很強,不知那翠羽黃衫能敵得住嗎?」徐天宏道:「我們曾見霍青桐姑娘和六魔閻世章相鬥,霍姑娘稍勝他一籌。不過若非總舵主出手相救,只怕也已遭了他的毒手。」文泰來道:「那不成,這大魔滕一雷力氣大得異乎尋常,甚是了得。」徐天宏道:「那麼咱們趕快動身去回部,路上把三魔截住。等咱們辦完正事,再回來勸十四弟吧。」眾人都說不錯。 眾人回到孟津,天已發白,便到酒樓去吃面喝酒。 徐天宏道:「三魔既已動身,咱們最好有人騎四嫂的白馬趕過頭去。眼下回部軍情緊迫,木卓倫老英雄他們正忙於應付,別讓翠羽黃衫冷不防地給三魔打個措手不及。」陳家洛心想此言甚是,皺眉不語。 章進道:「那我先去吧,你們隨後來。」徐天宏道:「你性子急,別途中惹事,誤了大事。」章進道:「我不惹事就是。」駱冰明白徐天宏的意思,說道:「你不懂回語,途中好生不便,眼下到處有戰事,別讓回人們起了誤會。」座中只有陳家洛和心硯兩人在回疆住過十年之久,精通回語,駱冰這句話明明是要他們去了。陳家洛仍是不語。心硯道:「少爺,那麼我先走吧。」徐天宏道:「總舵主,我瞧還是你先走最妥。你懂回語,功夫又好,關東三魔和你沒朝過相,就是狹路相逢,動手不動手都不打緊。你趕到之後,要是兆惠仍不停手,你還可以幫他們出些主意。」陳家洛沉吟半晌,說道:「好吧!」吃過面後,謝了上官毅山,和眾人作別,跨上駱冰的白馬,向西馳去。 *** 陳家洛得知關東三魔要去找霍青桐報仇,甚是關切。翠羽黃衫的背影在大漠塵沙中逐漸隱沒的情景,當即襲上心頭,但想到那姓李少年和她親密異常的模樣,雖看出那少年似是女扮男裝,但這人容貌秀美,倒似做戲的小旦兒一般,心中瞧他不起。而霍青桐英氣逼人,又似渾不將自己一個紅花會總舵主瞧在眼裏,雖蒙贈以短劍,心中醋意萌生,總覺難以親近。每當念及,往往當她是個英俠好友,卻難生兒女柔情。 白馬腳程好快,只覺耳旁風生,山崗樹木如飛般在身旁掠過。到得午間,已奔出二百多裏,自必早把關東三魔遠遠拋在後面。打過尖後,縱馬又馳,心想今日奔跑一日,關東三魔永遠別想再趕得上,晚間在客店中歇宿時,已全然放心。 不一日已到肅州。登上嘉峪關頭,倚樓縱目,只見長城環抱,控扼大荒,蜿蜒如線,俯視城方如鬥,心中頗為感慨,出得關來,也照例取石向城牆投擲。關外風沙險惡,旅途艱危,相傳出關時取石投擲城牆,便可生還關內。行不數里,但見煙塵滾滾,日色昏黃,只聽得駱駝背上有人唱道:「一過嘉峪關,兩眼淚不幹,前邊是戈壁,後面是沙灘。」歌聲蒼涼,遠播四野。 一路曉行夜宿,過玉門、安西後,沙漠由淺黃逐漸變為深黃,再由深黃漸轉灰黑,便近戈壁邊緣了。這一帶更無人煙,一望無垠,廣漠無際,那白馬到了用武之地,精神振奮,發力奔跑,不久遠處出現了一抹崗巒。 轉眼之間,石壁越來越近,一字排開,直伸出去,山石間雲霧彌漫,似乎其中別有天地。再奔近時,忽覺峭壁中間露出一條縫來,白馬沿山道直奔了進去,那便是甘肅和回疆之間的交通孔道星星峽。峽內兩旁石壁峨然筆立,有如用刀削成,抬頭望天,只覺天色又藍又亮,宛如潛在海底仰望一般。若在夜晚,抬頭唯見星星,星星峽之名當由此而來。峽內岩石全系深黑,烏光發亮。道路彎來彎去,曲折異常。這時已入冬季,峽內初有積雪,黑白相映,蔚為奇觀,心想:「這峽內形勢如此險峻,用兵西攻,殊為不易。」當年陳家洛初來回疆,年紀尚幼,雖見奇景,並未多加留神。 過了星星峽,在一所小屋中宿歇一晚。次日又行,兩旁仍是綿亙的黑色山崗。奔馳了幾個時辰,已到大戈壁上。戈壁平坦,猶如一面大黑鏡,和沙漠上的沙丘起伏全然不同,凝眸遠眺,只覺天地相接,萬籟無聲,宇宙間似乎唯有他一人一騎。他雖武藝高強,身當此境,不禁也生栗栗之感,頓覺大千無限,一己渺小異常。 到哈密城後,心想軍情緊急,對外來旅客盤查必嚴,於是繞過城市,徑到城西的二堡。次日起來,尋思一過二堡向西,就要打聽霍青桐的所在了,自己是漢人,只怕回人疑心自己是奸細,如何取得他們信任,倒要費一番周折,還是換了回人裝束較好。於是在二堡買了回人戴的繡花小帽、皮靴和條紋衣衫,到曠野中換了,把原來衣服埋在沙中。臨溪一照,宛然是個回族少年,自覺有趣,不禁失笑。 可是一路之上,竟沒遇到一個回人。沿途回人聚居的村落市集都已燒成白地,自是兆惠大軍幹的好事,所有回人必定都已逃入沙漠腹地。不由得著急起來,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漠之上,卻到哪裏去找霍青桐?心想如沿大路尋訪,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人,於是折而向南,盡往偏僻山地中亂走。回疆本就荒涼,不循大路,更是難遇人煙,向南走了三天,乾糧吃完,幸好不久便打死了一隻黃羊。 又走了兩日,途中見到幾個牧人,一問之下,卻都是哈薩克族人。他們只知滿清大軍來了之後,回部大隊人眾都往西退走,卻不知退往何處。 彷徨無計,只得縱馬向西,信蹄所之,不加控馭,每天奔馳三四百里。如此走了四日,眼見皆是黃沙,天色濛暗,不知盡頭。 這日天氣忽然熱了起來,大漠之中氣候變化劇烈,往往一日之內數曆寒暑。本來水囊中的水都結了薄冰,這時卻越走越熱,烈日當空,人馬身上都是汗水。他想找個陰涼所在休息,四顧茫茫,盡是沙丘,只得馳到一個大沙丘的背日處,打開水袋喝了三口,也讓白馬喝了三口。雖然奇渴難當,卻不敢多喝,只怕附近找不到水源,喝完了水那可是死路一條。 人馬休息了一個時辰,上馬又行。正走得昏昏沉沉、人困馬乏之時,忽然白馬仰起頭來,向天空嗅了幾嗅,振鬣長嘶,轉過身來,向南奔馳。陳家洛知道此馬頗具靈性,便也由它。奔不多時,沙丘間忽然出現了稀稀落落的鐵草,再奔一陣,地下青草漸多。陳家洛知道前面必有水源,心中大喜。那白馬這時精神大振,四蹄如飛。不一會兒,已聽得淙淙水聲。 轉眼之間,面前出現一條小溪。白馬奔到溪邊,陳家洛跳下馬來,見水清見底,撫摸馬背,笑道:「多虧你找到這條小溪,咱們一起喝吧!」俯身溪邊,掬了一口水喝下,只覺一陣清涼,直透心肺。那水甘美之中還帶有微微香氣,想必出自一處絕佳的泉水。溪水中無數小塊碎冰互相撞擊,發出清脆聲音,丁丁冬冬,宛如仙樂。那馬喝了幾口水後,長嘶一聲,跳躍了數下,也是說不出的歡喜。 陳家洛飲足溪水,心曠神怡,胸襟爽朗。回顧身上滿是沙塵,於是捲起褲腳,踏入水中,把頭臉手腳洗了個乾淨,再把馬牽過,給它洗刷一遍,然後在兩隻皮袋中裝滿了水。冰塊閃耀之中,忽見夾雜有花瓣飄流,溪水芳香,當是上游有花之故,心想:「沿溪上溯,或許遇得到人,能問到霍青桐的行蹤。」於是騎上了馬,沿溪水向上遊行去。 漸行溪流漸大。沙漠中的河流大都上游水大,到下游時水流逐漸被沙漠吸幹,終於消失。他久住回疆,也不以為奇。縱馬急馳了一陣,地勢漸高,進入丘陵,溪水轉彎繞過一塊高地,忽然眼前一片銀瀑,水聲轟轟不絕,匹練自一座山峰瀉下,飛珠濺玉,蔚為奇觀。 在這荒涼的大漠之中突然見此美景,不覺身神俱爽,好奇心起,想看看瀑布之上更有什麼景色,牽馬從西面繞道而上。轉了幾個彎,從一排參天青松中穿了出去,登時驚得呆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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