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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烏鞘嶺口逢鬼俠 赤套渡頭扼官軍(5)


  大隊過得烏鞘嶺,當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。張召重和瑞大林等商議:「大路是奔蘭州省城,但點子定不甘心,前面麻煩正多。咱們不如繞小路到紅城,從赤套渡過河,讓點子撲個空。」曹能本來預計到省城後就可交卸擔子,聽了張召重的話老大不願意,可也不敢駁回。張召重道:「路上失散了這許多兵卒,曹大人回去都可報剿匪陣亡,忠勇殉職,兄弟隨同寫一個摺子便是。」曹能一聽,又高興起來。按兵部則例,官兵陣亡,可領撫恤,這筆銀子自然落入了統兵官的腰包。

  將到黃河邊上,遠遠已聽到轟轟水聲,又整整走上了大半天,才到赤套渡頭。黃河至此一曲,沿岸山石殷紅如血,是以地名叫做「赤套渡」。這時天色已晚,暮靄蒼茫中但見黃水浩浩東流,驚濤拍岸,砰磅作響,一大片混濁的河水,如沸如羹,翻滾洶湧。張召重道:「咱們今晚就過河,水勢險惡,一耽擱怕要出亂子。」

  黃河上游水急,船不能航,渡河全仗羊皮筏子。兵卒去找羊皮筏子,半天找不到一隻,天更黑下來了。張召重正自焦躁,忽然上游箭也似地沖下兩隻羊皮筏子。眾兵丁高聲大叫,兩隻筏子傍近岸來。平旺先叫道:「喂,艄公,你把我們渡過去,賞你銀子。」

  一隻筏子上站起來一條大漢,擺了擺手。平旺先道:「你是啞巴。」那人道:「丟那媽,上就上,唔上就唔上喇,你地班契弟,費事理你咁多。」他一口廣東話別人絲毫不懂,平旺先不再理會,請張召重與眾侍衛押著文泰來先行上筏。

  張召重打量艄公,見他頭頂光禿禿的沒幾根頭髮,斗笠遮住了半邊臉,看不清楚面目,臂上肌肉盤根錯節,顯得膂力不小,手裏倒提著一柄槳,黑沉沉的似乎並非木材所造。他心念一動,自己不會水性,可別著了道兒,便道:「平參將,你先領幾名兵士過去。」平旺先答應了,上了筏,另一隻筏子也有七八名兵士上去。

  水勢湍急,兩隻筏子筆直先向上游劃去,劃了數十丈,才轉向河心。兩個艄公精熟水性,安安穩穩地將眾官兵送到對岸,第二渡又來接人。這次是曹能領兵,筏子剛離岸,忽然後面一聲長嘯,呼哨大作。

  張召重忙命兵士散開,將大車團團圍住,嚴陣戒備。此時新月初升,清光遍地,只見東、西、北三面疏疏落落地出來十幾騎馬,張召重一馬當先,喝問:「幹什麼的?」

  對方一字排開,漸漸逼近。中間一人乘馬越眾而出,手中不持兵器,一柄白摺扇緩緩揮動,朗聲說道:「前面是火手判官張召重嗎?」張召重道:「正是在下,閣下何人?」那人笑道:「我們四哥多蒙閣下護送到此,現在不敢再行煩勞,特來相迎。」張召重道:「你們是紅花會的?」那人笑道:「江湖上多稱火手判官武藝蓋世,哪知還能料事如神。不錯,我們是紅花會的。」那人說到這裏,忽然提高嗓子,縱聲長嘯。張召重出其不意,微微一驚,只聽得兩艘筏子上的艄公也是長聲呼嘯。

  曹能坐在筏子上,見岸上來了敵人,正自打不定主意,忽聽艄公長嘯,嚇得臉如土色。那艄公伸槳入河一扳,停住了筏子,喝道:「一班契弟,你老母,哼八郎落水去。」曹能又怎懂得他的廣東話,睜大了眼發愣,只聽得那邊筏子上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:「十三弟,動手吧!」這邊筏子上的艄公叫道:「啱曬!」曹能挺槍向艄公刺去。艄公揮槳擋開,翻過槳柄,將曹能打入黃河。

  兩隻筏子上的艄公兵刃齊施,將眾官兵都打下河去,跟著將筏子劃近岸來。

  清兵紛紛放箭,相距既遠,黑暗之中又沒準頭,卻哪裏射得著?

  ***

  這邊張召重暗叫慚愧,自幸小心謹慎,否則此時已成黃河水鬼。當下定了一定神,高聲喝道:「你們一路上殺害官兵,十惡不赦,現在來得正好。你是紅花會什麼人?」

  對面那人正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,笑道:「你不用問我姓名,你識得這件兵刃,就知道我是誰了。」轉頭道:「心硯,拿過來。」心硯打開包裹,將兩件兵器放在陳家洛手中。此番紅花會群雄追上官差,若依常例,自是章進、衛春華等先鋒先打頭陣。但救人事大,須得速決,加之張召重武功太強,眾兄弟中不可有人失閃,陳家洛便親自挺身搦戰。主帥既然搶先出馬,無塵等也就不便和他相爭了。

  張召重飛身下馬,拔劍在手,逼近數步,正待凝神看時,忽然身後搶上一人,說道:「張大人,待我打發他。」張召重見是御前侍衛朱祖蔭,心想正好讓他先行試敵,一探虛實,便退後兩步,說道:「朱兄弟小心了。」朱祖蔭搶上前去,喝道:「大膽狂奴,竟敢冒犯欽差,看刀!」舉刀向陳家洛腿上砍去。

  陳家洛輕飄飄地躍下馬來,左手舉盾牌一擋,月光之下,朱祖蔭見敵人所使是件奇形兵刃,盾牌上挺著九枚明晃晃的尖利倒鉤,自己單刀若和盾牌碰上,就得給倒鉤鎖住,心下暗驚,急忙抽刀。陳家洛的盾牌可守可攻,順勢按了過來,朱祖蔭單刀斜切敵人左肩。陳家洛盾牌翻過,倒鉤橫紮,朱祖蔭退出兩步。陳家洛右手揚動,五條繩索迎面打去,每條繩索尖端均有鋼球。朱祖蔭大驚,知道厲害,拔身縱起,哪知繩索從後面兜上,頓覺後心志堂穴一麻,暗叫不好,雙腳已被繩索纏住。陳家洛一拉,將他倒提起來,手中跟著一放,朱祖蔭平平飛出,對準一塊岩石撞去,眼見便要撞得腦袋迸裂。

  張召重見到敵人下馬的身手,早知朱祖蔭遠非敵手。但見他三招兩式,即被拋出,當下晃身擋在岩石之前,左手疾伸,拉住朱祖蔭的辮子提起,在他胸口和丹田上一拍,解開穴道,說道:「朱兄弟,下去休息一會。」朱祖蔭嚇得心膽俱寒,怔怔地答不出話來。

  張召重手挺凝碧劍,縱到陳家洛身前,說道:「你年紀輕輕,居然有這身功夫,你師父是誰?」心硯在旁叫道:「別倚老賣老啦,你師父是誰?」張召重怒道:「無知頑童,瞎說八道。」心硯道:「你不識我家公子的兵器,你給我磕三個頭,我就教會你。」張召重不再理他,刷的一劍向陳家洛右肩刺到。陳家洛右手繩索翻上,裹向劍身,左手盾牌送出,迎面向他砸去。張召重凝碧劍施展柔雲劍術,劍招綿綿,以短拒長,有攻有守,和對方的奇形兵器狠鬥起來。

  這時那兩個艄公已上岸奔近清兵。官兵箭如飛蝗射去,都被那兩人撥落。前面的是銅頭鱷魚蔣四根,後面的人已甩脫了斗笠蓑衣,露出一身白色水靠,手持雙刀,正是鴛鴦刀駱冰。蔣四根手舞鐵槳,直沖入官兵隊裏,當先兩人給鐵槳打得腦漿迸裂,餘人紛紛讓開。駱冰緊跟身後,沖到大車之旁。成璜手持齊眉棍,搶過來攔阻,和蔣四根戰在一起。

  駱冰奔到一輛大車邊,揭起車帳,叫道:「大哥,你在這裏嗎?」哪知在這輛車裏的是身負重傷的余魚同。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聽得駱冰的聲音,只道身在夢中,又以為自己已死,與她在陰世相會,喜道:「你也來了!」

  駱冰匆忙中聽得不是丈夫的聲音,雖然語音極熟,也不及細想,又奔到第二輛車旁。正要伸手去揭車帳,右邊一柄鋸齒刀疾砍過來。她右刀架開,左刀嗖嗖兩刀,分取敵人右肩右腿。她這套刀法相傳是從宋時韓世忠傳下來。韓王上陣大破金兵,右手刀長,號稱「大青」,左手刀短,號稱「小青」,喪在他刀下的金兵不計其數。駱冰左手比右手靈便,她父親神刀駱元通便將刀法掉轉來相教,右手刀沉穩狠辣,是一般單刀的路子,左手刀卻變幻無窮,人所難測,確是江南武林一絕。

  駱冰月光下看清來襲敵人面目,便是在肅州圍捕丈夫的八名侍衛之一,心中痛恨,刀勢更緊。瑞大林見過她的飛刀絕技,當下將鋸齒刀使得一刀快似一刀,總叫她緩不出手來施放飛刀。戰不多時,又有兩名侍衛趕來助戰,官兵四下兜上,蔣四根和駱冰陷入重圍之中。

  只聽一聲呼哨,東北面四騎馬直沖過來,當先一人正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,其後是章進、楊成協、周綺三人。

  衛春華舞動雙鉤,護住面門,縱馬急馳。溶溶月色之下,只見一匹黑馬如一縷黑煙,直捲入清兵陣中。官兵箭如雨下,黑馬頸上中箭,負了痛更是狂奔,前足一腳踢在一名清兵胸前。衛春華飛身下馬,雙鉤起處,「啊喲,啊!」叫聲中,兩名清兵前胸鮮血噴出,衛春華雙鉤已刺向瑞大林後心。瑞大林撇下駱冰,回刀迎敵。跟著章進等也已沖到,官兵如何攔阻得住,被三人殺得四散奔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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