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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 還書貽劍種深情(5)


  余魚同待官兵行到跟前,雙手一拱,斯斯文文地道:「各位辛苦了!這裏風景絕妙,難得天高氣爽,不冷不熱,大家坐下來談談如何?」當頭一名清兵喝道:「快閃開!這是李軍門的家眷。」余魚同道:「是家眷麼?那更應該歇歇,前面有一對黑無常白無常,莫嚇壞了姑娘太太們。」另一名清兵揚起馬鞭,劈面打來,喝道:「你這窮酸,快別在這兒發瘋。」余魚同笑嘻嘻地避過,說道:「君子動口不動手,閣下橫施馬鞭,未免不是君子矣!」

  押隊的將官縱馬上來喝問。余魚同拱手笑問:「官長尊姓大名,仙鄉何處?」那將官見余、蔣二人路道不正,遲疑不答。余魚同取出金笛,道:「在下粗識聲律,常歎知音難遇。官長相貌堂堂,必非俗人,就請下馬,待在下吹奏一曲,以解旅途寂寥,有何不可?」

  那將官正是護送李可秀家眷的曾圖南,見到金笛,登時一驚。那日客店中余魚同和公差爭鬥,他雖沒親見,事後卻聽兵丁和店夥說起,得知殺差拒捕的大盜是個手持金笛的秀才相公。此時狹路相逢,不知是何來意,但見對方只有兩人,也自不懼,喝道:「咱們河水不犯井水,各走各的道。快讓路吧!」

  余魚同道:「在下有十套大麯,一曰龍吟,二曰鳳鳴,三日紫雲,四曰紅霞,五曰搖波,六曰裂石,七曰金谷,八曰玉關,九曰靜日,十曰良宵,或慷慨激越,或宛轉纏綿,各具佳韻。只是罕逢嘉客,久未吹奏,今日邂逅高賢,不覺技癢,只好從頭獻醜一番。要讓路不難,待我十套曲子吹完,自然恭送官長上道。」說罷將金笛舉到口邊,妙音隨指,果然是清響入雲,聲被四野。

  曾圖南眼見今日之事不能善罷,舉槍捲起碗大槍花,「烏龍出洞」,向余魚同當心刺去。余魚同凝神吹笛,待槍尖堪堪刺到,突伸左手抓住槍柄,右手金笛在槍桿上猛力擊落,曾圖南把持不住,槍桿落地。曾圖南大驚,勒馬倒退數步,從兵士手中搶了一把刀,又殺將上來。戰得七八回合,余魚同找到破綻,金笛戳中他右臂,曾圖南單刀脫手。

  余魚同道:「我這十套曲子,官長今日聽定了。在下生平最恨阻撓清興之人,不聽我笛子,便是瞧我不起。古詩有云:『快馬不須鞭,拗折楊柳枝。下馬吹橫笛,愁殺路旁兒。』我吹我的,你愁你的。古人真有先見之明。」橫笛當唇,又吹將起來。

  曾圖南揮手叫道:「一齊上,拿下這小子。」眾兵呐喊湧上。

  蔣四根縱身下馬,手揮鐵槳,使招「撥草尋蛇」,在當先那名清兵腳上輕輕挑起。那清兵叫聲「啊喲」,仰天倒在鐵槳之上。蔣四根鐵槳「翻身上捲袖」向上揮出,那清兵有如斷線紙鳶,飛上半空,只聽得他「啊啊」亂叫,直向人堆裏跌去。蔣四根搶上兩步,如法炮製,像鏟土般將清兵一鏟一個,接二連三地拋擲出去,後面清兵齊聲驚呼,轉身便逃。曾圖南揮馬鞭亂打,卻哪裏約束得住?

  蔣四根正拋得高興,忽然對面大車車帷開處,一團火雲撲到面前,明晃晃的劍尖當胸疾刺。蔣四根鐵槳「倒拔垂楊」,槳尾猛向劍身砸去,對方不等槳到,劍已變招,向他腿上削落。蔣四根鐵槳橫掃,那人見他槳重力大,不敢硬接,縱出數步。蔣四根定神看時,見那人竟是個紅衣少女。他是粵北人氏,鄉音難改,來到北土,言語少有人懂,因此向來不愛多話,一聲不響,揮鐵槳和她鬥在一起,拆了數招,見她劍法精妙,不禁暗暗稱奇。

  蔣四根心下納罕,余魚同在一旁看得更是出神。這時他已忘了吹笛,盡注視那少女的劍法。見她長劍施展開來,有如飛絮遊絲,長河流水,宛轉飄忽,輕靈連綿,竟是本門正傳的「柔雲劍術」,和蔣四根一個招熟,一個力大,鬥了個難解難分。

  余魚同縱身而前,金笛在兩般兵刃間一隔,叫道:「住手!」那少女和蔣四根各退一步。這時曾圖南另取了一杆槍,又躍馬過來助戰,眾清兵站得遠遠的呐喊助威。那少女揮手叫曾圖南退下。余魚同道:「請問姑娘高姓大名,尊師是哪一位?」那少女笑道:「你問我呀,我不愛說。我卻知你是金笛秀才余魚同。余者,人未之余。魚者,混水摸魚之魚也。同者,君子和而不同之同,非破銅爛鐵之銅也。你在紅花會中,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。」余魚同和蔣四根吃了一驚,面面相覷,盡是詫色。曾圖南見她忽然對那江洋大盜笑語盈盈,更是錯愕異常。

  三個驚奇的男人望著一個笑嘻嘻的女郎,正不知說什麼話好,忽聽得蹄聲急促,清兵紛紛讓道,六騎馬從西趕來。當先一人神色清臒,滿頭白髮,正是武當名宿陸菲青。余魚同和那少女不約而同地迎了上去,一個叫「師叔」,一個叫「師父」,都跳下馬來行禮。那少女正是陸菲青的女弟子李沅芷。

  在陸菲青之後的是周仲英、周綺、徐天宏、孟健雄、安健剛五人。那日駱冰半夜出走,周綺翌晨起來,大不高興,對徐天宏道:「你們紅花會很愛瞧不起人。你又幹嗎不跟你四嫂一起走?」徐天宏竭力向周氏父女解釋。周仲英道:「他們少年夫妻恩愛情深,恨不得早日見面,趕先一步,也是情理之常。」罵周綺道:「又要你發什麼脾氣了?」徐天宏道:「四嫂一人孤身上路,她跟鷹爪孫朝過相,別再出什麼岔子。」周仲英道:「這話不錯,咱們最好趕上她。陳當家的分派我領這撥人,要是她再有甚閃失,我這老臉往哪裏擱去?」三人快馬奔馳,當日午後趕上了陸菲青和孟、安二人。六人關心駱冰,全力趕路,途中毫沒耽擱,是以陳家洛等一行過去不久,他們就遇上了留守的章進。聽說文泰來便在前面,六騎馬一陣風般追了上來。

  陸菲青道:「沅芷,你怎麼和余師兄、蔣大哥在一起?」李沅芷笑道:「余師哥非要人家聽他吹笛不可,說有十套大麯,又是龍吟,又是鳳鳴什麼的。我不愛聽嘛,他就攔著不許走。師父你倒評評這個理看。」

  余魚同聽李沅芷向陸菲青如此告狀,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,心道:「我攔住人聽笛子是有的,可哪裏是攔住你這大姑娘啊?」周綺聽了李沅芷這番話,狠狠白了徐天宏一眼,心道:「你們紅花會裏有幾個好人?」陸菲青對李沅芷道:「前面事情兇險,你們留在這裏別走,莫驚嚇了太太。我事情了結之後,自會前來找你。」李沅芷聽說前面有熱鬧可瞧,可是師父偏不讓她去,撅起了嘴不答應。陸菲青也不理她,招呼眾人上馬,向東追去。

  ***

  陳家洛率領群雄,疾追官差,奔出四五里地,隱隱已望見平野漠漠,人馬排成一線而行。無塵一馬當先,拔劍大叫:「追啊!」再奔得一裏多路,前面人形越來越大。斜刺裏駱冰騎白馬直沖上去,一晃眼便追上了敵人。她雙刀在手,預備趕過敵人前頭,再回過身來攔住。忽然前面喊聲大起,數十匹駝馬自東向西奔來。

  此事出其不意,駱冰勒馬停步,要看這馬隊是什麼路道。這時官差隊伍也已停住不走,有人在高聲喝問。對面來的馬隊越奔越快,騎士長刀閃閃生光,直沖入官差隊裏,雙方混戰起來。駱冰大奇,想不出這是哪裏來的援軍。不久陳家洛等人也都趕到,策馬上前觀戰。

  忽見一騎馬迎面奔來,繞過混戰雙方,直向紅花會群雄而來,漸漸馳近,認出馬上是衛春華。他馳到陳家洛跟前,大聲說道:「總舵主,我和十二郎守著峽口,給這批回人沖了過來,攔擋不住,我趕回來報告,哪知他們卻和鷹爪孫打了起來。」陳家洛道:「道長二哥、趙三哥、常氏雙俠,你們四位先去搶了四哥坐的大車。其餘的且慢動手,看明白再說。」

  無塵等四人齊聲答應,縱馬直沖而前。兩名捕快大聲喝問:「哪一路的?」趙半山更不打話,兩枝鋼鏢脫手,一中咽喉,一中小腹,兩名捕快登時了賬,撞下馬來。趙半山外號千臂如來,只因他笑口常開,面慈心軟,一副好好先生的脾氣,然而周身暗器,種類繁多,打起來又快又准,他單憑一雙手竟能在頃刻之間施放如許暗器,旁人休想看得明白。此番紅花會大舉救人,沒想到立下出馬第一功的,倒是這位一向謙退隨和的千臂如來。

  四人沖近大車,迎面一個頭纏白布的回人挺槍刺到,無塵側身避過,並不還手,筆直向大車沖去。一名鏢師舉刀砍來,無塵舉劍輕擋,劍鋒快如電閃,順著刀刃直削下去,將那鏢師四指一齊削斷,「順水推舟」,劍尖刺入心窩。但聽得腦後金刃劈風,知道來了敵人,也不回頭,右手劍自下上撩,劍身從敵人右腋入左肩出,將在身後暗算他的一名捕頭連肩帶頭,斜斜削為兩截,鮮血直噴。趙半山和常氏雙俠在後肴得清楚,大聲喝彩。

  鏢行眾人見無塵劍法驚人,己方兩人都是一記招數尚未施全,即已被殺,嚇得心膽俱裂,大叫:「風緊,扯呼!」

  常氏雙俠奔近大車,斜刺裏沖出七八名回人,手舞長刀,上來攔阻。常氏雙俠展開飛抓,和他們交上了手。

  一個身材瘦小的鏢師將大車前的騾子拉轉頭,揮鞭急抽,騾車疾馳,他騎馬緊跟大車之後,這人正是童兆和。趙半山與無塵縱馬急追。趙半山摸出飛蝗石,噗的一聲打中童兆和後腦,鮮血迸流,只痛得他哇哇急叫。他當即從靴筒子中掏出匕首,一刀插在騾子臀上,騾子受痛,更是發足狂奔。趙半山飛身縱上童兆和馬背,尚未坐實,右手已扣住他右腕,隨手舉起,在空中甩了個圈子,向大車前的騾子丟去,童兆和跌在騾子頭上,大叫大嚷,沒命價抱住。騾子受驚,眼睛又被遮住,亂跳亂踢,反而倒過頭來。

  無塵和趙半山雙馬齊到,將騾子挽住。趙半山抓住童兆和後心,摔在道旁。無塵叫道:「三弟,拿人當暗器打,真有你的!」他二人不認得童兆和,只記掛著文泰來,哪去理他?童兆和幾個打滾,滾入草叢之中,心驚膽戰,在長草間慢慢爬遠。

  趙半山揭開車帳,向裏看去,黑沉沉的瞧不清楚,只見一人斜坐車內,身上裹著棉被,喜叫:「四弟,是你麼?我們救你來啦!」那人「啊」了一聲。無塵道:「你送四弟回去,我去找張召重算賬。」說罷縱馬沖入人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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