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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避禍英雄悲失路 尋仇好漢誤交兵(6)


  駱冰自聽童兆和說他丈夫已死,昏昏沉沉地坐在椅上,大廳中眾人打得兇惡,她只覺得一團團人影在面前躥來晃去,腦中空空洞洞的,對眼前之事茫然不解。周綺縱到她面前,舉刀砍去。駱冰向她淒然微笑,要哭不哭的樣子。周綺鋼刀砍到她面前,見到她臉上又可憐又傷心的溫柔神色,這一刀竟爾砍不下去,一凝神,將椅上鴛鴦雙刀拿起,遞入駱冰手中,說道:「打呀!」駱冰隨手接了。周綺揮刀輕輕迎頭砍下,瞧她是否招架。駱冰笑了笑,隨隨便便地右手短刀一架,左手長刀反擊。周綺歎了口氣,柔聲道:「這才對了,你站起來打。」駱冰聽話站起,但腿上傷痛,拐了一下重又坐下。於是一個坐一個站,一個呆一個憨,雙刀單刀打了起來。拆了數招,周綺急道:「誰跟你鬧著玩?」她覺得對手似傻不傻,殺之不忍,鬥之無味,又聽得徐天宏大叫「放火」,心下慌亂,拋下駱冰奔出廳去。

  剛到廳口,驀聽得門外一人陰沉沉地說道:「想逃嗎?」周綺一驚,反身後躍,退開兩步。燭光搖晃下只見兩人擋在門口,說話之人面上如罩上一層寒霜,兩道目光攝人心魄般直射過來。周綺想再看他身旁那人,說也奇怪,一被他目光瞪住,自己的眼睛竟不敢移向左邊,輕輕罵了聲:「見鬼!」那人冷冷地道:「不錯,我是鬼見愁。」說話中沒絲毫暖意。周綺向來天不怕地不怕,見這人陰氣森森,不由得打了個冷戰,喝道:「難道姑娘怕你?」她這句話是給自己壯膽,其實姑娘確是有點怕的,心中雖怕,還是舉刀向那人迎頭砍去。

  那人「左掛金鈴」,單刀斜掛擋開,左掌輕撫刀柄,雙目仍舊是直瞪著她。周綺但覺他這一掛中含勁未吐,輕靈松靜,竟是內家功夫,驚懼更甚,自忖:「反正我媽走了,弟弟死了,我跟爹爹都讓你們殺了吧。」勇氣陡長,揮刀沒頭沒腦向那人砍去。那人正是紅花會執掌刑堂的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,他本是無極拳門下弟子,入紅花會後常向三當家趙半山討教武藝。趙半山將太極門中的玄玄刀法相授,因此他兩人名是結義兄弟,實為師徒。石雙英以靜制動,以柔克剛,不數招已將周綺一柄刀裹住。

  那邊孟健雄、安健剛雙戰章進,已自抵敵不住。萬慶瀾左手鋼穿也被楊成協重鞭打折,不敢再戰,只繞著桌子兜圈子,欺對方身胖,追他不上。童兆和早不知哪裏去了。周仲英對敵徐天宏和衛春華卻占著上風,他想只有先將這兩人打倒,再來分說明白,否則混戰下去,殊非了局。刀法加緊,將對手兩人逼得連連倒退,正漸得手,忽地一人縱上前來,叫道:「我來鬥鬥你這老兒!」一柄鐵槳當頭猛打下來。

  兵器是鐵槳,使的卻是「魯智深瘋魔杖」的招數,他是將鐵槳當作禪杖使。這一記「秦王鞭石」,鐵槳從自己背後甩過右肩,猛向周仲英砸落,呼的一聲,猛惡異常。這人和石雙英同來,乃紅花會中排名第十三的「銅頭鱷魚」蔣四根。周仲英見他力大,向左閃開,反手還刀。蔣四根直砸不中,鐵槳打橫,雙手握定,槳尾向右橫擋,雙手揮槳頭向左橫擊,這是「瘋魔杖」中的「金鉸剪月」,出手迅捷。周仲英是少林正宗,識得此招,側身讓過。眉頭一皺,主意打定,邊打邊退,不斷移動腳步,眼見萬慶瀾逃避楊成協的追逐,奔近自己身邊,大刀揮出,向他砍去。

  周仲英知道紅花會的誤會已深,非三言兩語所能說明,幾次呼喝住手,都被萬慶瀾從中搗亂。這人來鐵膽莊敲詐勒索,周仲英原是十分氣惱,可是若和官府作對,便是造反,自己在這裏數十年安居,有家有業,自古道「滅門的縣官」,得罪了官府,可真是無窮禍患。他雖是一方豪傑,但近二十年來廣置地產,家財漸富,究竟是丟不掉放不下,是以一直不願對萬慶瀾翻臉。再者自己兒子為紅花會的朋友而死,他們居然不問情由,闖進莊來狠砍猛殺,還說要燒莊,心下不免有氣。自己年紀這麼一大把,對方就是不敬賢也得敬老。他本擬憑武藝當場將眾人懾服,然後說明原委,哪知紅花會人眾越來越多,越打越凶,時刻一長,總不免有人死傷,這一來誤會變成真仇,那就不可收拾,權衡輕重,甩出去鐵膽莊不要,決意向萬慶瀾動手,以求打開僵局。

  萬慶瀾見周仲英金刀砍來,不由得大駭,急忙閃讓,見後面楊成協又追了上來,當即跳上桌子。他已知周仲英用意,大叫:「我們聯手合力捉拿文泰來。那文泰來雖是你殺死的,但朝廷懸賞的二萬兩銀子,你想害死了我獨吞嗎?」他存心誣陷,要挑撥鐵膽莊和紅花會鬥個兩敗俱傷。

  紅花會群雄見周仲英刀砍萬慶瀾,俱都一怔,各自停手,聽萬慶瀾這麼叫嚷,既傷心義兄慘死,又在激鬥之際,哪裏還能細辨是非曲直?章進哇哇大叫,狼牙棒向周仲英腰上砸去。周仲英急怒交迸,有口難辯,只得揮刀擋住。

  徐天宏畢竟精細,見事明白,适才和周仲英拼鬥,見他數次刀下留情,其中必有別情,喊道:「十弟不可造次!」章進殺得性起,全沒聽見。蔣四根鐵槳攔腰又向周仲英打去。周仲英側身避過,不想背後楊成協鋼鞭斜肩砸到。周仲英聽得耳後風生,揮刀擋格,兩人手臂都是一陣酸麻。楊成協、章進和蔣四根是紅花會的「三大力士」,均是膂力驚人。周仲英獨戰三人,漸見不支,吆喝聲中大刀和章進狼牙棒相交,火花迸發,手臂又是一陣發麻。蔣四根鐵槳「翻身上捲袖」,鐵槳自下而上砸正大刀刃口,周仲英再也拿捏不住,大刀脫手飛出,直插入大廳正中梁上。

  孟健雄、安健剛見師父兵刃脫手,一驚非同小可,雙雙搶前相救,只跨出兩步,衛春華揮動雙鉤,和身撲來攔住。

  周仲英大刀脫手,反而縱身搶前,直欺到楊成協懷裏,一招「弓箭沖拳」,左拳已抓住鋼鞭鞭梢,右拳向他當胸擊出。楊成協萬想不到對方功夫如此了得,危急之中,竟會施展「空手奪白刃」招數強搶自己鋼鞭。給他這般欺近,招架已自不及,胸膛一挺,「哼」的一聲,硬接了這一拳,鋼鞭竟不撒手。他這一身鐵布衫的橫練功夫,雖不能說刀槍不入,但尋常利器卻也傷他不得。他外號「鐵塔」,是說他身子雄偉堅牢,有如鐵鑄之塔。周仲英拳力極大,真有碎石斃牛之勁,見對方居然若無其事地受了下來,不禁暗暗吃驚。其實楊成協也是有苦說不出,這一拳只打得他痛徹心肺,幾欲嘔血,猛吸一口氣強忍,再用力拉扯,想將他拉住鋼鞭的手掙脫。周仲英也正在這時左手發勁。楊成協雖然力大,究不及周仲英功力精湛,手中鋼鞭竟然便要給他硬生生奪去。

  周仲英鋼鞭尚未奪到,章進和蔣四根的兵器已向他砍砸而至。周仲英放脫鋼鞭,隨手把桌子一掀,推向章蔣二人。

  孟健雄跳在一旁,拿出彈弓,叭叭叭叭,連珠彈向章蔣兩人身上亂打,為師父抵擋了一陣。但己方形勢危急異常,眼見師父推倒桌子,桌上燭臺掉在地下,蠟燭頓時熄滅,靈機一動,一陣連珠彈將廳中幾枝蠟燭全都打滅,大廳中登時一片漆黑,伸手不見五指。

  這一著眾人全都出於意料之外,不約而同地向後退了幾步,惡鬥立止。各人屏聲凝氣,誰都不敢移動腳步,黑暗之中有誰稍發聲息,被敵人辨明瞭方位,兵刃暗器馬上招呼過來,卻又如何趨避躲閃?何況這是群毆合鬥,黑暗中隨便出手,說不定就傷到了自己人。大廳中霎時突然靜寂,其間殺機四伏,比之适才呼叫砍殺,倒似更加令人驚心動魄。

  一片靜寂之中,忽然廳外腳步聲響,廳門打開,眾人眼前一亮,只見一人手執火把走了進來。那人書生打扮,另一手拿著一支金笛。他一進門便向旁一站,火把高舉,火光照耀中又進來三人。一是獨臂道人,背負長劍。另一人輕袍緩帶,長眉玉面,服飾儼然是個貴介公子,身後跟著個十多歲的少年,手捧包裹。這四人正是「金笛秀才」余魚同、「追魂奪命劍」無塵道人,以及新任紅花會總舵主的陳家洛,那少年是陳家洛的書童心硯。

  紅花會群豪見總舵主和二當家到來,俱都大喜,紛紛上前相見。徐天宏向楊成協和衛春華低聲道:「留心瞧著鐵膽莊這批傢伙,別讓他們走了。」兩人點點頭,繞到周仲英身後。安健剛知道他們用意,心頭有氣,走上一步,正欲開口質問,周仲英伸手拉住,低聲道:「沉住氣,瞧他們怎麼說。」

  余魚同拿了兩張名帖,走到周仲英面前,打了一躬,高聲說道:「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、二當家無塵道人,拜見鐵膽莊周老英雄。」孟健雄上去接了過來,遞給了師父。周仲英見名帖上寫得甚是客氣,陳家洛與無塵都自稱晚輩,忙搶上前去拱手道:「貴客降臨敝莊,不曾遠迎,可失禮了。請坐請坐。」

  這時大廳上早已打得桌倒椅翻,一塌糊塗。周仲英大叫:「來人哪!」宋善朋率領了幾名莊丁進來,排好桌椅,重行點上蠟燭,分賓主坐下。西首賓位陳家洛居先,依次是無塵、徐天宏、楊成協、衛春華、章進、駱冰、石雙英、蔣四根、余魚同。心硯站在陳家洛背後。東首主位周仲英坐第一位,依次是孟健雄、安健剛、周綺。

  余魚同偷眼暗瞧駱冰,見她玉容慘淡,不由得又是憐惜,又是惶愧,不知她有否將自己的胡作非為告知石雙英,看那鬼見愁十二郎時,見他臉上陰沉沉的,瞧不出半點端倪。余魚同自駱冰走後,自怨自艾,莫知適從。此後兩天總是在這十幾裏方圓之間繞來繞去,心想駱冰腿上有傷,若再遇上公人如何抵禦,只想悄悄跟在她後面暗中保護,但始終沒發現她的蹤跡,怎想得到她會重去鐵膽莊。到得第三天晚上,卻遇上了陳家洛與無塵。

  兩人聽得文泰來為鐵膽莊所賣,驚怒交加。無塵立刻要去搭救文泰來。陳家洛道:「眾兄弟都已趕向鐵膽莊,大家不知道周仲英如此不顧江湖道義,說不定要中這老兒的暗算。咱們不如先到鐵膽莊,會齊眾兄弟後再去救四哥。」無塵點頭稱是。當下由余魚同領路,趕到鐵膽莊來。那正是孟健雄彈滅蠟燭、大廳中一團漆黑之時。

  萬慶瀾見雙方敘禮,知道事情要糟,慢慢挨到門邊,正想溜出,徐天宏縱身躥出,落在門口,攔住去路,喝道:「請留步,大家把話說說清楚。」萬慶瀾見對方人多勢眾,不敢動手,只得回來,坐在周綺下首。周綺圓眼一瞪,喝道:「滾開!你坐在姑娘身邊幹嗎?」萬慶瀾拉開椅子,坐遠了些。

  周仲英和陳家洛替雙方引見了,報了各人姓名。周仲英一聽,對方全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,怪不得手下如此了得。看那總舵主陳家洛卻像是個養尊處優的官宦子弟,這人竟統領著這批江湖豪傑,眾人對他十分恭謹,實在透著古怪,心下暗暗納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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