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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金風野店書生笛 鐵膽荒莊俠士心(3)


  那書生哈哈一笑,道:「做公差的耳目真靈,這碗飯倒也不是白吃的,知道紅花會中有區區在下這號人物。常言道:光棍眼,賽夾剪。果然是有點道理。在下行不改姓,坐不改名,姓余名魚同。余者,人未之餘。魚者,混水摸魚之魚也。同者,君子和而不同之同,非破銅爛鐵之銅也。在下是紅花會中一個小角色,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。」他把笛子揚了一揚,道:「你們不識得這傢伙麼?」使劍的道:「啊,你是金笛秀才!」

  那書生道:「不敢,正是區區。閣下手持寶劍,青光閃閃,獐頭鼠目,一表非凡,想必是北京大名鼎鼎的捕頭胡國棟了。聽說你早已告老收山,怎麼又幹起這調調兒來啦?」使劍的「哼」了一聲道:「你眼光也不錯啊!你是紅花會的,這官司跟我打了吧!」話畢手揚,劍走輕靈,挺劍刺出,剛中帶柔,勁道頗足。

  胡國棟是北京名捕頭,手下所破大案、所殺大盜不計其數,自知積下怨家太多,幾年前已然告老。那使軟鞭的是他師侄馮輝,這次奉命協同大內侍衛捉拿紅花會的要犯,自知本領不濟,千懇萬求,請了他來相助一臂。使鬼頭刀的蔣天壽、使懷杖的韓春霖,都是蘭州的捕快。捕快武功雖然不高,追尋犯人的本領卻勝過了御前侍衛。

  當下余魚同施展金笛,和三名公差鬥在一起。他的金笛有時當鐵鞭使,有時當判官筆用,有時招數中更夾雜著劍法,胡國棟等三人一時竟鬧了個手忙足亂。陸菲青和李沅芷只看得幾招之後,不由得面面相覷。李沅芷道:「是柔雲劍術。」陸菲青點點頭,暗想:「柔雲劍是本門獨得之秘,他既是紅花會中人,那麼是大師兄的徒弟了。」

  陸菲青師兄弟三人,他居中老二,大師兄馬真,師弟張召重便是昨晚李沅芷與之動手過招的「張大人」。這張召重天分甚高,用功又勤,師兄弟中倒以他武功最強。只是熱衷功名利祿,投身朝廷,此人辦事賣力,這些年來青雲直上,已升到御林軍驍騎營佐領之職。陸菲青當年早與他劃地絕交,昨晚見了他的招式,別來十餘年,此人百尺竿頭,又進一步,實是非同小可。這一晚回思昔日師門學藝的往事,感慨萬千,不意今日又見了一個技出同傳的後進少年。

  他猜想余魚同是師兄馬真之徒,果然所料不錯。余魚同乃江南望族子弟,中過秀才。他父親因和一家豪門爭一塊墳地,官司打得傾家蕩產,又被豪門藉故陷害,瘐死獄中。余魚同傷痛出走,得遇機緣,拜馬真為師,棄文習武。回來刺死了土豪,從此亡命江湖,後來入了紅花會。他為人機警靈巧,多識各地鄉談,在會中職使聯絡四方、刺探信息。這次奉命赴洛陽辦事,並不知文泰來夫婦途中遇敵,在這店裏養傷,原擬吃些點心便冒雨東行。卻聽胡國棟等口口聲聲要捉拿紅花會中人,便即挺身而出。駱冰隔窗聞笛,卻知是十四弟到了。

  余魚同以一敵三,打得難解難分。鏢行中人聞聲齊出,站在一旁看熱鬧。童兆和大聲道:「要是我啊,留下兩個招呼小子,另一個就用彈子打。」他見馮輝背負彈弓,便提醒一句。馮輝一聽不錯,退出戰團,跳上桌子,拉起彈弓,叭叭叭,一陣彈子向余魚同打去。

  余魚同連連閃避,又要招架刀劍,頓處下風。數合過後,胡國棟長劍與蔣天壽的鬼頭刀同時攻到,余魚同揮金笛將刀擋開,胡國棟的劍頭卻在他長衫上刺了一洞。余魚同一呆,面頰上中了一彈,吃痛之下,手腳更慢。胡國棟與蔣天壽攻得越緊。蔣天壽武功平平,胡國棟卻劍法老辣,算得是公門中一把好手。余魚同手中金笛只有招架,已遞不出招去。童兆和在一旁得意:「聽童大爺的話包你沒錯。喂,你這小子別打啦,扔下笛子,磕頭求饒,脫褲子挨板子吧!」

  余魚同技藝得自名門真傳,雖危不亂。激鬥之中,忽駢左手兩指,直向胡國棟乳下穴道點去。胡國棟疾退兩步。余魚同兩指變掌,在蔣天壽臉前虛晃假劈,待對方舉刀擋格,手掌故意遲遲縮回。蔣天壽看出有便宜可占,鬼頭刀變守為攻,直削過去。余魚同左掌將敵人兵刃誘過,金笛橫擊,正中敵腰。蔣天壽大「哼」一聲,痛得蹲了下去。余魚同待要趕打,胡國棟迎劍架住。馮輝一陣彈子,又把他擋住了。

  蔣天壽順了口氣,強忍痛楚,咬緊牙關,站起來溜到余魚同背後,乘他前顧長劍、側避彈子之際,用盡平生之力,鬼頭刀「開天闢地」,向他後腦砍落,這一招攻其無備,實難躲避。哪知刀鋒堪堪砍到敵人頂心,腕上突然奇痛,兵刃拿捏不住,跌落在地,一呆之下,胸口又中了一柄飛刀,當場氣絕。

  余魚同回過頭來,只見駱冰左手扶桌,站在身後,右手拿著一柄飛刀,纖指執白刃,如持鮮花枝,俊目流眄,櫻唇含笑,舉手斃敵,渾若無事,說不盡的嫵媚可喜。他一見之下,胸口一熱,精神大振,金笛舞起一團黃光,大叫:「四嫂,把打彈弓的鷹爪先廢了。」

  駱冰微微一笑,飛刀出手。馮輝聽得叫聲,忙轉身迎敵,只見明晃晃的一把柳葉鋼刀已迎胸飛來,風勁勢急,忙舉彈弓擋架,啪的一聲,弓脊立斷,飛刀餘勢未衰,又將他手背削破。馮輝大駭,狂叫:「師叔,風緊扯呼!」轉身就走。胡國棟刷刷兩劍,把余魚同逼退兩步,將軟倒在地的韓春霖背起,馮輝揮鞭斷後,沖向店門。

  余魚同見公差逃走,也不追趕,將笛子舉到嘴邊。李沅芷心想這人真是好整以暇,這當口還吹笛呢。誰知他這次並非橫吹,而是像吹洞簫般直吹,只見他一鼓氣,一枝小箭從金笛中飛將出來。馮輝低頭閃避,小箭釘在韓春霖臀上,痛得他哇哇大叫。

  余魚同轉身道:「四哥呢?」駱冰道:「跟我來。」她腿上受傷,撐了根門閂當拐杖,引路進房。余魚同從地下拾起一把飛刀交還駱冰,問道:「四嫂怎麼受了傷,不礙事麼?」

  那邊胡國棟背了韓春霖躥出,生怕敵人追來,鼓足了勁往店門奔去。剛出門口,外面進來一人,登時撞個滿懷。胡國棟數十年功夫,下盤紮得堅實異常,哪知被進來這人輕輕一碰,竟收不住腳,連連退出幾步,把韓春霖脫手拋在地下,才沒跌倒。這一下韓春霖可慘了,那枝小箭在地上一撞,連箭羽沒入肉裏。

  胡國棟一抬頭,見進來的是驍騎營佐領張召重,轉怒為喜,將已到嘴邊的一句粗話縮回肚裏,忙請了個安,說道:「張大人,小的不中用,一個兄弟讓點子廢了,這個又給點了穴道。」張召重「唔」了一聲,左手一把將韓春霖提起,右手在他腰裏一捏,腿上一拍,就把他閉住的穴脈解開了,問道:「點子跑了?」胡國棟道:「還在店裏呢。」張召重哼了一聲道:「膽子倒不小,殺官拒捕,還大模大樣地住店。」一邊說話一邊走進院子。馮輝一指文泰來的店房,道「張大人,點子在那裏。」手持軟鞭,當先開路。

  一行人正要闖進,忽然左廂房中躥出一個少年,手持紅布包袱,向張召重一揚,笑道:「喂,又給我搶來啦!」說話之間已奔到門邊。張召重一怔,心想:「這批鏢行小子真夠膿包,我奪了回來,又給人家搶了去。別理他,自己正事要緊!」當下並不追趕,轉身又要進房。那少年見他不追,停步叫道:「不知哪裏學來幾手三腳貓,還冒充是人家師叔,羞也不羞?」這少年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。

  張召重名震江湖,外號「火手判官」。綠林中有言道:「甯見閻王,莫碰老王;甯挨三槍,莫遇一張。」「老王」是鎮遠鏢局總鏢頭威震河朔王維揚,「一張」便是「火手判官」張召重了。這些年來他雖身在官場,武林人物見了仍是敬畏有加,幾時受過這等奚落?當時氣往上沖,一個箭步,舉手向李沅芷抓來,有心要把她抓到,好好教訓一頓,再交給師兄馬真發落。他認定她是馬真的徒弟了。

  李沅芷見他追來,拔腿就逃。張召重道:「好小子,往哪裏逃?」追了幾步,眼見她逃得極快,不想跟她糾纏,轉身要辦正事。哪知李沅芷見他不追,又停步譏諷,說他浪得虛名,丟了武當派的臉,口中說話,腳下卻絲毫不敢停留。張召重大怒,直追出兩三裏地,其時大雨未停,兩人身上全濕了。

  張召重發了狠勁,心說:「渾小子,抓到你再說。」施展輕功,全力追來。他既決心要追,李沅芷可就難以逃走,眼見對方越追越近,知他武功卓絕,不禁發慌,斜刺裏往山坡上奔去。張召重默不作聲,隨後急追,腳步加快,已到李沅芷背後,長臂伸手,一把抓住她背心衣服。李沅芷大驚,出力掙扎,「嗤」的一聲,背上一塊衣衫給扯了下來,心中突突亂跳,隨手把紅布包袱往山澗裏拋落,說道:「給你吧。」

  張召重知道包裏經書關係非小,兆惠將軍看得極重,被澗水一沖,不知流向何處,就算找得回來也必浸壞,當下顧不得追人,躍下山澗去拾包袱。李沅芷哈哈一笑,轉身狂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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