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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〇


  ▼第三十三回 風陵夜話

  大宋理宗皇帝開慶元年,是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後的第九年,時值三月殘春,黃河北岸的風陵渡頭擾攘一片,驢鳴馬嘶,夾著人聲車聲,這幾日天候乍寒乍暖,黃河先曾解了凍,到這日北風一颳,天時驟寒,忽然下雪,河水重又凝冰。水雖不厚,但水面不能渡船,冰上又不能行車,許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給阻在風陵渡口,沒法啟程。風陵渡頭雖有幾家客店,但南下行旅源源不絕,不到半天,早已住得滿了,後來的客商已無處可以住宿。

  鎮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「安渡老店」,取的是平安過渡的采頭。這家客店客舍寬大,找不到客店的商客便都湧來,因此分外擁擠。掌櫃的費盡唇舌,每一間房中都擠了五六人,餘下的二十來人委實無可安置,只得都在大堂上圍坐。店夥搬開桌椅,在堂上生了一堆大火。門外北風呼嘯,寒風挾雪,從門縫中擠將進來,吹得火堆時旺時暗。眾客人看來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,眉間心頭,均含愁意。

  天色漸暗,雪卻越下越大,忽聽得馬蹄聲響,三騎馬急奔而至,停在客店門口。堂上一個老客皺眉道:「又有客人來了。」

  果然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:「掌櫃的,給備兩間寬敞乾淨的上房。」掌櫃的陪笑道:「對不住您老,小店早已住得滿滿的,委實騰不出地方來啦。」那女子說道:「好罷,那麼便一間好了。」那掌櫃道:「當真對不住,貴客光臨,小店便要請也請不到,可是今兒實在是客人都住滿了。」那女子揮動馬鞭,啪的一聲,在空中虛擊一記,叱道:「廢話!你開客店的,不備店房,又開甚麼店?你叫人家讓讓不成麼?多給你錢便是了。」說著便向堂上闖了進來。

  眾人見到這女子,眼前都斗然一亮,只見她三十有餘,杏臉桃腮,容顏端麗,身穿寶藍色的錦緞皮襖,領口處露出一片貂皮,服飾頗為華貴。這少女身後跟著一男一女,都是十五六歲年紀,男的濃眉大眼,神情粗豪,女的卻清雅秀麗。那少年和少女都穿淡綠緞子皮襖,少女頸中掛著一串明珠,每顆珠子都一般的小指頭大小,發出淡淡光暈。眾客商為這三人氣勢所懾,本在說話的人都住口不言,呆呆望著三人。

  店伴躬身陪笑道:「奶奶,你瞧,這些客官們都是找不到店房的。你三位倘若不嫌委屈,小的讓大家挪個地方,就在這兒烤烤火,胡亂將就一晚,明兒天時轉暖,河面融了冰,說不定就能過河。」那少婦心中好不耐煩,但瞧這情景卻也屬實情,蹙起眉頭不語。坐在火堆旁的一個中年婦人說道:「奶奶,你就坐在這兒,烤烤火,趕了寒氣再說。」那美貌少婦道:「好,多謝你啦。」坐在那中年婦人身旁的男客趕緊向旁挪移,讓出老大一片地方來。

  三人坐下不久,店夥在他們身前放下一張矮几,布上碗筷,再送上飯菜。菜餚倒也豐盛,雞肉俱有,另有一大壺白酒。那美貌少婦酒量甚豪,喝了一碗又是一碗,那少年和那文秀少女也陪她喝些,聽他三人稱呼,乃是姊弟。那少年年紀似較少女為大,卻叫她「姊姊」。

  眾人圍坐在火堆之旁,聽著門外風聲虎虎,一時都無睡意。

  一個山西口音的漢子說道:「這天氣當真折磨人,一會兒解凍,一會兒結冰,老天爺可真不給人好日子過。」一個湖北口音的矮個子道:「你別怨天怨地啦,咱們在這兒有個熱火兒烤,有口安穩飯吃,還爭甚麼?你只要在我們襄陽圍城中住過,天下再苦的地方都變成了安樂窩。」

  那美貌少婦聽到「襄陽圍城」四字,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。

  一個廣東口音的客人問道:「請問老兄,那襄陽圍城之中,卻是怎生光景?」那湖北客人說道:「蒙古韃子的殘暴,各位早已知聞,那也不用多說了。那一年蒙古十多萬大軍猛攻襄陽,守軍統制呂大人昏庸無能,幸蒙郭大俠夫婦奮力抗敵……」那少婦聽到「郭大俠夫婦」的名字,神色又是一動。聽那湖北客人續道:「襄陽城中數十萬軍民也人人竭力死守,沒一個畏縮退後的。像小人只是個推車的小商販,也搬土運石,出了一身力氣來協助守城。我臉上這老大箭疤,便是給蒙古韃子射的。」眾人一齊望他臉上,見他左眼下果然有個茶杯口大小的箭創,不由得都肅然起敬。

  那廣東客人道:「我大宋土廣人多,倘若人人都像老兄一樣,蒙古韃子再兇狠十倍,也不能佔我江山。」那湖北人道:「是啦。你瞧蒙古大軍連攻襄陽十餘年,始終打不下,別的地方卻手到拿來,聽說西域外國幾十個國家都給蒙古兵滅了,我們襄陽始終屹立如山。蒙古王子忽必烈親臨城下督戰,可也奈何不了我們襄陽人。」說著大有得意之色。那廣東客人道:「老百姓都是要和韃子拚命的,韃子倘若打到廣東來,瞧我們廣東佬也好好跟他媽的幹一下子。」

  那湖北人道:「不跟韃子拚命,一般的沒命。蒙古韃子攻不進襄陽,便捉了城外的漢人,綁在城下一個個的斬首,還有四五歲、六七歲的小孩兒用繩子綁了,讓馬匹拉著,拖在城下繞城奔跑,繞不到半個圈子,孩兒早沒了氣。我們在城頭聽到孩兒們啼哭呼號,真如刀割心頭一般。韃子只道使出這等殘暴手段,便能嚇得我們投降,可是他越狠毒,我們越守得牢。那一年襄陽城中糧食吃光了,水也沒得喝了,到後來連樹皮污水也吃喝乾淨,韃子卻始終攻不進來。後來韃子沒法子,只有退兵。」那廣東人道:「這十多年來,若不是襄陽堅守不屈,咱們大宋半壁江山,只怕早已不在了。」

  眾人紛紛問起襄陽守城的情形,那湖北人說得有聲有色,把郭靖、黃蓉夫婦誇得便如天神一般,眾人讚聲不絕。

  一個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嘆道:「其實守城的好官各地都有,就只朝廷忠奸不分,往往奸臣享盡榮華富貴,忠臣卻含冤而死。前朝的岳爺爺不必說了,比如我們四川,朝廷就屈殺了好幾位守土的大忠臣。」那湖北人道:「那是誰啊?倒要請教。」那四川人道:「蒙古韃子攻打四川十多年,全賴余玠余大帥守禦,全川百姓都當他萬家生佛一般。那知皇上聽信了奸臣丁大全的話,說余大帥甚麼擅權,又是甚麼跋扈,賜下藥酒,逼得他自殺,換了一個懦弱無能的奸黨來做元帥。後來韃子一攻,川北當場便守不住。陣前兵將是余大帥的舊部,大家一樣拚命死戰。但那元帥只會奉承上司,一到打仗,調兵遣將甚麼都不在行,自然抵擋不住了。丁大全、陳大方這夥奸黨庇護那狗屁元帥,反冤枉力戰有功的王惟忠將軍通敵,竟將他全家逮京,把王將軍斬首了。」他說到這裏,聲音竟有些嗚咽,眾人同聲嘆息。

  那廣東客人憤憤的道:「國家大事,便壞在這些奸臣手裏。聽說朝中三犬,這奸臣丁大全便是其中一犬了。」一個白淨面皮的少年一直在旁聽著,默不作聲,這時插口道:「不錯,朝中奸臣以丁大全、陳大方、胡大昌三人居首。臨安人給他們名字中那個『大』字之旁都加上一點,稱之為丁犬全、陳犬方,胡犬昌。」眾人聽到這裏都笑了起來。那四川人道:「聽老弟口音,是京都臨安人氏了。」那少年道:「正是。」那四川人道:「然則王惟忠將軍受刑時的情狀,老弟可曾聽人說起過?」那少年道:「小弟還親眼看見呢。王將軍臨死時臉色兀自不變,威風凜凜,罵丁大全和陳大方禍國殃民,而且還有一件異事。」眾人齊問:「甚麼異事?」

  那少年道:「王將軍是陳大方一手謀害的。王將軍給綁赴刑場之時,在長街上高聲大叫,說死後決向玉皇大帝訴冤。王將軍死後第三天,那陳大方果然在家中暴斃,他的首級卻高懸在臨安東門的鐘鼓樓簷角之上,在一根長竿上高高挑著。這地方猿猴也爬不上去,別說是人了,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神天將,卻是誰幹的呢?」眾人嘖嘖稱奇。那少年道:「此事臨安無人不曉,卻非我生安白造的。各位若到臨安去,一問便知。」

  那四川人道:「這位老弟的話的確不錯。只不過殺陳大方的,並不是天神天將,卻是一位英雄豪傑。」那少年搖頭道:「想那陳大方是朝中大官,家將親兵,防衛何等周密,常人怎殺得了他?再說,要把這奸臣的首級高高挑在鐘樓的簷角之上,除非是生了翅膀,才有這等本領。」那四川人道:「本領非凡的奇人俠士,世上畢竟還是有的。但小弟若不是親眼目睹,可也真的難以相信。」那少年奇道:「你親眼見他把陳大方的首級掛上高竿?你怎會親眼看見?」

  那四川人微一遲疑,說道:「王惟忠將軍有個兒子,王將軍被逮時他逃走在外,朝中奸臣要斬草除根,派下軍馬追拿,那王將軍之子也是個軍官,雖會武藝,卻寡不敵眾,眼見便給抓到,卻來了一位救星,赤手空拳的將數十名軍馬打得落花流水。小王將軍便將父子衛國力戰、卻讓奸臣陷害之情說了。那位大俠連夜趕赴臨安,想要搭救王將軍,但終於遲了兩日,王將軍已經遭害。那大俠一怒之下,當晚便去割了陳大方的首級。那鐘樓簷角雖猿猴所不能攀援,但那位大俠只輕輕一縱,就跳了上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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