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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五


  黃蓉挽了頭髮,從耶律齊手中抱過郭襄。郭芙見母親如常,妹子無恙,又驚又喜,撲到母親懷裏,說道:「媽,我還道你當真發了瘋呢!」黃蓉走到一燈身前,行下禮去,說道:「姪女逼於無奈,提及舊事,還請大師見諒。」一燈微笑道:「蓉兒,蓉兒,有智有勇,真乃女中諸葛也!」廳中諸人之中,只武三通隱約知道一些舊事,餘人均相顧茫然。

  裘千尺見事情演變到這步田地,望著兄長的背影終於在屏門外隱沒,料想此生再無相見之日,胸口不禁一酸,體味他「你叫我回來,我卻叫你回來呢」那句話,似乎是勸自己懸崖勒馬,回頭是岸,心中隱隱感到一陣惆悵,一陣悔意;但這悔意一瞬即逝,隨即傲然說道:「各位在此稍待,老婆子失陪了。」黃蓉道:「且慢!我們今日造訪,乃是為求絕情丹而來……」裘千尺向身旁隨侍的眾人一點頭。眾弟子齊聲呼哨,每處門口都擁出四名綠衣弟子,高舉裝滿利刃的漁網,攔住去路。四名侍女抬起裘千尺的坐椅,退入內堂。

  黃蓉、武三通、耶律齊等見到漁網陣的聲勢,心下暗驚,均想:「這漁網陣好不厲害,不知如何方能破得?」便這麼一遲疑,大廳前門後門一齊軋軋關上,眾綠衣弟子縮身退出。武氏兄弟仗劍外衝,砰的一聲,大門合攏,兩兄弟的雙劍夾在門縫之中,登時折斷,看來大門竟是鋼鐵所鑄。黃蓉低聲道:「不須驚惶!出廳不難,但咱們得想個法兒,如何破那帶刀漁網,如何盜藥救人。」

  ***

  公孫綠萼隨著母親進了內堂,問道:「媽,怎麼辦?」裘千尺見兄長已去,對方好手雲集,知道此事甚為棘手,但殺兄大仇人既然到來,決不能就此屈服,好言善罷,微一沉吟,說道:「你去瞧瞧,楊過和那三個女子在幹甚麼?」此言正合綠萼心意,她點頭答應,向「火浣室」而去。

  行到半路,聽到前面有人說話,正是楊過的聲音,接著小龍女回答了一句,好似說到「公孫姑娘」四字。這時天已全黑,綠萼往道旁柳樹叢中一閃,心道:「不知她在說我些甚麼?」放輕腳步,悄悄走近,見楊過和小龍女並肩站立,聽楊過道:「你說此事全仗公孫姑娘從中周旋,委實不錯。但願神僧早日醒轉,大家釋仇解怨,邪毒盡除,豈不是妙?……啊喲!」這「啊喲」一聲驚呼突如其來,綠萼嚇了一跳,不知楊過驀地裏遇上了甚麼怪事。

  她心中關切,情不自禁的探頭張望,朦朧中只見楊過摔倒在地,小龍女俯身扶著他的左臂。楊過背部抽搐顫動,似在強忍痛楚。小龍女低聲道:「是情花之毒發作了嗎?」楊過只是呻吟:「嗯……嗯……」竟痛得牙關難開。綠萼大是憐惜,心想:「他已服了半枚丹藥,再服半枚,情花之毒便解。這半枚靈丹,說甚麼也得去向媽媽要來。」

  過了片刻,楊過站起身來,吁了一口長氣。小龍女道:「你每次發作相距越來越近,更一次比一次厲害。那神僧尚須一日方能醒轉,便算他能配解藥,也未必……也未必……你這番苦楚,可也難受得很啊。」她本想說「也未必來得及」,但終於改了口。

  楊過苦笑道:「這位公孫老太太性子執拗之極,她的解藥又藏得隱秘異常,若非她自願給我,否則便是將谷中老幼盡數殺了,鋼刀架在她頸中,也決計不肯拿出來。」小龍女道:「我倒有個法子。」楊過早猜到她的心意,說道:「龍兒,你再也休提此言。你我夫妻情深愛篤,如能白頭偕老,自然謝天謝地,如有不測,那也是命數使然。咱兩人之間決不容有第三人攔入。」

  小龍女嗚咽道:「那公孫姑娘……我瞧她人很好啊,你便聽了我的話罷。」

  綠萼心中大震,知道小龍女在勸楊過娶了自己,以便求藥活命。只聽楊過朗聲一笑,道:「公孫姑娘自然是好。其實天下好女子難道少了?那程英程姑娘,陸無雙陸姑娘,也都是品貌雙全、重情篤義之人。只是你我既兩心如一,怎容另有他念?你再設身處地想想,若有一個男人能解你體內劇毒,卻要你委身以事,你肯不肯啊?」小龍女道:「我是女子,自作別論。」楊過笑道:「旁人重男輕女,我楊過卻是重女輕男……」說到此處,忽聽得樹叢後瑟的一聲響,楊過問道:「是誰?」

  綠萼只道給他發覺了蹤跡,正要應聲,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:「傻蛋,是我!」只見陸無雙和程英從樹叢後的小路上轉了出來。綠萼乘機悄悄退開,心中思潮起伏不定:「別說和龍姑娘相比,便是這程、陸二位姑娘,她們的品貌武功,過去和他的交情,又豈是我所能及?」她自見楊過,便不由自主的對他一往情深,先前固已知他對小龍女情義深重,但內心隱隱存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念頭,此刻聽了這番話,更知相思成空,已成定局。她自幼便鬱鬱寡歡,今日萬念俱灰,漫步向西走去。

  她神不守舍,信步所之,渾不知身在何處,心中一個聲音只是說:「我不想活了,我不想活了!」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,山石彼端忽然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。綠萼一凝神間,不禁微微一驚,原來神魂顛倒的亂走,竟已到了谷西自來極少人行之處,抬頭見一座山峰衝天而起,峰前一座高高的懸崖,正是谷中絕險之地的絕情崖。

  這山崖前是一片峭壁,不知若干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了「斷腸崖」三字,自此而上,數十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,終年雲霧環繞,天風猛烈,便飛鳥也甚難在峰頂停足。山崖下臨深淵,自淵口下望,黑黝黝的深不見底。「斷腸崖」前後風景清幽,只因地勢實在太險,山石滑溜,極易掉入深淵,谷中居民相戒裹足,便身負武功的眾綠衣弟子也輕易不敢來此,卻不知是誰在此說話?

  公孫綠萼本來除死以外已無別念,這時卻起了好奇之心,於是隱身山石之後側耳傾聽,一聽之下,心中怦的一跳,原來說話之人竟是父親。她父親雖然對不起母親,對她也冷酷無情,但母親以棗核釘射瞎了他一目,又將他逐出絕情谷,綠萼念起父女之情,時時牽掛,此刻忽又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,才知他並未離開絕情谷,卻躲在這人跡罕至之處,想來身子也無大礙,心下暗喜。

  只聽他說道:「你遍體鱗傷,我損卻一目,都是因為楊過這小賊而起,咱倆不但敵愾同仇,也算同病相憐。」說著笑了起來,對方卻並不回答。綠萼頗感奇怪,暗想父親是在跟誰說話啊?聽他語氣中微帶輕薄之意,難道對方是個女子麼?

  只聽他又道:「咱們在這所在重逢,可說天意,當日道上一會,我自始念念不忘。」一個女人「呸」的一聲,嗔道:「我全身為情花刺傷,你半點也沒放在心上,儘說些瘋話,拿人取笑。」綠萼心道:「啊,原來是今日闖進谷來的李莫愁。」只聽公孫止忙道:「不,不,我怎不放在心上?自然要盡力設法。你身上痛,我心裏更痛。」

  與公孫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。她遍身為情花所刺,中毒著實不輕,幸好她滿腔憤怒憎恨,怨天尤人,不動男女之情,身上倒無多大痛楚。但知毒刺厲害,亟於尋覓解藥,谷中道路錯綜,她避開人眾,亂走亂撞,竟到了斷腸崖前。公孫止卻在此已久,他有意來此僻靜之處,以便避過谷中諸人,然後俟機害死裘千尺,重奪谷主之位。兩人曾交過手,都知對方武功了得,見面後均想:「我正有事於谷中,何不倚他為助?」三言兩語,說得甚為投契。

  公孫止於當年所戀婢女柔兒死後,專心練武,女色上看得甚淡,但自欲娶小龍女而不可得,抑制已久的情慾突然如隄防潰決,不可收拾。以他堂堂武學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強奪完顏萍,已與江湖上下三濫行逕無異,此時與李莫愁邂逅相遇,見她容貌端麗,又即動念:「殺了裘千尺那惡婦後,不如便娶這道姑為妻,她容貌武功,無一不是上上之選,正可和我相配。」李莫愁心地狠毒,用情卻是極專,她一生惡孽,便是因「情」之一字而來,這時聽公孫止言語越來越不莊重,心下如何不惱?但為求花毒的解藥,只得稍假辭色,敷衍對答。

  公孫止道:「我原是本谷的谷主,這情花解藥的配製之法,天下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知曉,不過配製費時,遠水救不得近火,好在谷中尚餘一枚,在那惡婦人手中。咱們只須除滅了她,那便甚麼都是你的了。」最後一句話意存雙關,意思說不但給你解藥,這絕情谷的主婦之位也都屬你。天下只他一人知曉解藥製法,這話原本不假,情花在谷中生長已久,公孫止上代的祖先損傷了不少人命,才試出解藥的配製之方,為了情花有阻攔外人入谷之功,因此並不芟除,而解藥的方子也只父子相傳,不入旁人之手。雖是裘千尺,也只道解藥是上代遺存,方子已經失傳。但裘千尺那枚解藥現下只賸半枚,公孫止卻不知悉。

  李莫愁沉吟道:「既是如此,你先頭豈非白說?解藥在尊夫人手中,而尊夫人又已與你反目成仇,便算殺她不難,解藥卻如何能到手?」公孫止躊躇未答,過了半晌,說道:「李道友,你我一見投緣,為了助你,我縱死亦不足惜。」李莫愁淡淡的道:「這個可不敢當。」公孫止道:「我有一計,能從惡婦手中奪得靈丹,但盼你答應我一件事。」李莫愁勃然道:「我一生闖盪江湖,獨來獨往,從不受人要脅。解藥你肯給便給,不肯便索罷休。我李莫愁豈是哀憐乞命之輩?」

  公孫止武功雖然甚強,但一生僻處幽谷,便是江湖上最厲害人物之名,均無所知,縱然略有所聞,也是得自數十年前裘千尺的轉述。近十年來赤練仙子李莫愁聲名響亮,武林中無人不知她貌如桃李,心勝蛇蠍,這公孫止卻懵懵懂懂的一無所悉,聽她這幾句話說得甚有氣派,只有更喜,忙道:「你會錯我的意思了。我但盼能為你稍盡綿薄,歡喜還來不及,豈有要脅之意?不過要奪那絕情丹到手,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,因之我說得不甚妥善,你千萬不可介意。」公孫綠萼隱身大石之後,聽到「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」這句話,不禁全身一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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