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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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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修文停住腳步,四下一望,道:「大哥,此處地勢空曠,便在這兒罷。」武敦儒道:「好!」他不喜多言,唰的一聲,抽出了長劍。武修文卻不抽劍,說道:「大哥,今日相鬥,我若不敵,你便不殺我,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。那為母報仇、奉養老父、愛護芙妹這三件大事,大哥你便得一肩兒挑了。」武三通聽到此處,心中一酸,落下了兩滴眼淚。 武敦儒道:「彼此心照,何必多言?你如勝我,也是一樣。」說著舉劍立個門戶。武修文仍不拔劍,走上幾步說道:「大哥,你我自幼喪母,老父遠離,哥兒倆相依為命,從未爭吵半句,今日到這地步,大哥你不怪兄弟罷?」武敦儒說道:「兄弟,這是天數使然,你我都做不了主。」武修文道:「不論誰死誰活,終身決不能洩漏半點風聲,以免爹爹和芙妹難過。」武敦儒點點頭,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。兄弟倆黯然相對,良久無語。 武三通見兄弟二人言語間友愛深篤,心下大慰,正要躍將出去,喝斥決不可做這胡塗蠢事,忽聽兩兄弟同時叫道:「好,來罷!」同時後躍。武修文一伸手,長劍亮出,唰唰唰連刺三劍,星光下白刃如飛,出手迅捷異常。武敦儒一一架開,第三招迴擋反挑,跟著還了兩劍,每一招都刺向武修文的要害。武三通心中突的一下大跳,卻見武修文閃身斜躍,輕輕易易的避開。 荒谷之中,只聽得雙劍撞擊,連綿不絕,兩兄弟竟是性命相撲,出手毫不容情,只將武三通瞧得又耽心,又難過,兩個都是他愛若性命的親兒,自幼來便無半點偏袒,見二人出劍招招狠辣,縱然對付強仇亦不過如是,鬥將下去,二人中必有一傷。此時他若現身喝止,二人自必立時罷手。但今日不鬥,明日仍將拚個你死我活,總不能時時刻刻跟在二子身邊,寸步不離的防範。他越瞧越痛心,想起自己身世之慘,不由得淚如雨下。 楊過幼時與二武兄弟有隙,其後重逢,相互間仍頗存芥蒂。他生性偏激,度量殊非寬宏,見二武相鬥,初時頗存幸災樂禍之念,但見武三通哭得傷心,想起自己命不久長,善念登起:「我一生沒做過甚麼於人有益之事,死了以後,姑姑自然傷心,但此外念著我的,也不過是程英、陸無雙、公孫綠萼等寥寥幾個紅顏知己而已。今日何不做樁好事,教這位老伯終身記著我的好處?」心念既決,將嘴唇湊到武三通耳邊,低聲說道:「武老伯,小姪已有一計,可令兩位令郎罷鬥。」 武三通心中一震,回過頭來,臉上老淚縱橫,眼中滿是感激之色,但兀自將信將疑,實不知他有何妙法能解開這個死結。楊過低聲道:「不過要得罪了兩令郎,老伯可莫見怪。」 武三通緊緊抓住他的雙手,心意激動,說不出話來。他年輕時不知情愛滋味,娶妻是奉了父母之命,其後為情孽牽纏,難以排遣,但自喪妻之後,感念妻子捨身救命的深恩,對何沅君的痴情已漸淡漠,老來愛子彌篤,只要兩個兒子平安和睦,縱然送了自己性命,也所甘願。此刻於絕境之中突然聽到楊過這幾句話,真如忽逢救苦救難的菩薩一般,大喜之下,感激無比。 楊過見了他的神色,心中不禁一酸:「我爹爹倘若尚在人世,亦必如此愛我。」低聲道:「你千萬不可給他們發覺,否則我的計策不靈。」 這時武氏兄弟越打越激烈,使的都是越女劍法。這是當年江南七怪中韓小瑩一脈所傳,兩人自幼至大,也不知已一同練過幾千百次,但這次性命相搏,卻不能有半招差錯,與平時拆招大不相同。武修文矯捷輕靈,縱前躍後,不住的找隙進擊。武敦儒嚴守門戶,偶然還刺一劍,卻招式狠辣,勁力沉雄。 楊過瞧了一陣,心想:「郭伯伯武功之強,冠絕當時,但他傳授徒兒似乎未得其法,武氏兄弟又資質平平,看來郭伯伯武功的一成也沒學到。」突然縱聲長笑,緩步而出。 武氏兄弟大吃一驚,分別向後躍開,按劍而視,待認清是楊過,齊聲喝道:「你來這兒幹麼?」楊過笑道:「你們又在這兒幹麼?」武修文哈哈一笑,道:「我兄弟倆中夜無事,練練劍法。」楊過心道:「究竟小武機警,這當兒隨口說謊,居然行若無事。」冷笑一聲,說道:「練劍居然練到不顧性命,嘿嘿,用功啊,用功!」武敦儒怒道:「你走開些,我兄弟的事不用你管。」 楊過冷笑道:「倘若真是練功用功,我自然管不著。可是你們出招之際,心中儘想著我的芙妹,我不管誰管?」武氏兄弟聽到「我的芙妹」四字,心中震動,不由自主的都長劍一顫。武修文厲聲道:「你胡說八道甚麼?」楊過道:「芙妹是郭伯伯、郭伯母的親生女兒不是?婚姻大事須憑父母之命是不是?郭伯伯早將芙妹的終身許配於我,你們又非不知,卻私自在這裏鬥劍,爭奪我未過門的妻子,你哥兒倆當我楊過是人不是?」 這番話說得聲色俱厲,武氏兄弟登時語塞。他們確知郭靖一向有意招楊過為婿,但黃蓉與郭芙卻對他不喜,這時突然給他說中心事,兄弟倆相顧互視一眼,不知如何對答。武修文較有急智,冷笑道:「哼,未過門的妻子?也虧你說得出口!這婚事有媒妁之言沒有?你行過聘沒有?下過文定沒有?」 楊過冷笑道:「好啊,那麼你哥兒倆倒是有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了。」宋時最重禮法,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不可。武氏兄弟本擬兩人決了勝敗之後,敗者自盡,勝者向郭芙求婚,那時她無所選擇,自必允可,然後再一同向郭靖夫婦求懇,不料竟有一個楊過來橫加插手。武修文微一沉吟,說道:「師父有意將芙妹許配於你,這話說不定也是有的。可是師母卻有意許我兄弟之中一人。眼下咱們三人均是一般,誰都沒有名份,日後芙妹的終身屬誰,卻難說得很呢。」 楊過仰頭向天,哈哈大笑。武修文怒道:「難道我的話錯了?」楊過笑道:「錯了,錯了。郭伯伯固然歡喜我,郭伯母更加歡喜我,你兩兄弟怎能跟我相比?」武修文道:「哼,你信口開河,有誰信了?」楊過笑道:「哈哈,郭伯母私下早就許了我啦,否則我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岳父岳母?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。你說,你師母親口答允過你們沒有?」二武惶然相顧,心想師母當真從未有過確切言語,連言外之意也未露過半分,莫非真的許了這小子?兩人本要拚個你死我活,此時斗然殺出一個強敵,兄弟倆敵愾同仇,不禁互相靠近了一步。 楊過曾偷聽到郭芙和他兄弟倆的說話,有意要激得他二人對己生妒,笑吟吟的道:「芙妹曾對我言道:兩位武家哥哥纏得她好緊,她無可推托,只好說兩個都歡喜。哈哈,世上那有一個好女子會同時愛上兩個男人?我那芙妹端莊貞淑,更加決無此理。我跟你們實說了罷,兩個都歡喜,便是一個都不歡喜。」學著郭芙那晚的語氣,嬌聲細氣的道:「小武哥哥,你體貼我,愛惜我,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為難麼?大武哥哥,你總是這麼陰陽怪氣的,你要跟我說甚麼?」 武氏兄弟勃然變色。這幾句話是郭芙分別向兩人所說,當時並無第三人在,若非她自己轉述,楊過焉能得知?二人心中痛如刀絞,想起郭芙始終不肯許婚,原來竟是為此。 楊過見了二人神色,知道計已得售,正色說道:「總而言之,芙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,日後我和她百年好合,白頭偕老,相敬如賓,子孫綿綿……」說到這裏,忽聽得身後發出幽幽一聲長嘆,竟是小龍女的聲音。楊過脫口叫道:「姑姑!」卻不聞應聲,隨即省悟是山洞中的李莫愁所發,此人決不可與武氏父子照面,便大聲道:「你哥兒倆自作多情,枉自惹人恥笑。瞧在我岳父岳母臉上,此事我也不計較。你們好好回到襄陽,去助我岳父岳母守城,方是正事。」口口聲聲的竟是將郭靖夫婦稱作了「岳父、岳母」。 武氏兄弟神色沮喪,伸手互握。武修文慘然道:「好,楊大哥,祝你和郭師妹福……福壽無疆。我兄弟倆遠走天涯,世上算是沒我們兩兄弟了。」說著兩人一齊轉身。 楊過暗暗喜歡,心想他二人已恨極了我,又必深恨郭芙,但兩兄弟此後自然友愛深摯,終如其老父所願。 武三通躲在樹叢之後,聽楊過一番言語將兩個愛兒說得不再相鬥,心中大喜,眼見兩子攜手遠去,忍不住叫道:「文兒,儒兒,咱們一塊兒走。」 二武聽到父親呼喝,一怔之下,齊聲叫道:「爹爹。」武三通向楊過深深一揖,說道:「楊兄弟,你的恩情厚意,老夫終身感念。」楊過不禁皺眉,心想這話怎能在二武之前吐露,待要亂以他語,武修文已然起疑,說道:「大哥,這小子所說,未必是真。」武敦儒不擅言辭,機敏卻絕不亞於乃弟,朝父親望了一眼,轉向兄弟,點了點頭。 武三通見事情要糟,忙道:「別錯會了意,我可沒叫楊家兄弟來勸你們。」武氏兄弟本來不過略有疑心,聽了父親這幾句欲蓋彌彰的話,登時想起楊過素來與郭芙不睦,他與小龍女又情意深篤,適才所言多半不確。武修文道:「大哥,咱們一齊回襄陽去,親口向芙妹問個明白。」武敦儒道:「好!旁人花言巧語,咱們須不能上當。」武修文道:「爹爹,你也去襄陽罷。師父師母是你舊交,你見見他們去。」武三通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滿臉脹得通紅,不知如何是好,要待擺出為父尊嚴對二子呵斥責罵,又怕他們當面唯唯答應,背著自己卻又去拚個你死我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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