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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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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到第四日上,忽見遠處有一人縱身躍高,伸手在一株野果樹上摘取果子,身法輕盈,武功不弱,楊過縱馬走近,望見是金輪國師的弟子達爾巴。他每次一躍,只採到一枚果子,後來不耐煩起來,伸臂橫擊,打了幾下,那野果樹喀喇聲響,從中折斷,他盡採樹上野果,放入懷中。 楊過心道:「難道金輪國師就在左近?」他與國師本來並無仇怨,此時認定郭靖、黃蓉是殺父仇人,反而後悔當日相助郭黃而與國師作對,當下悄悄跟在達爾巴身後,要去瞧個究竟。只見他邁步如飛,直向山坳中行去。楊過下馬步行,遠遠跟隨,見他轉入林木深處,越走越高,於是隨著他上了一座山峰。 峰頂上搭著一座小小茅棚,四面通風。金輪國師閉目垂眉,在棚中打坐。達爾巴將野果放在棚中地下,轉過身來,突見楊過走近,不由得臉色大變,叫道:「大師兄,你要來加害師父麼?」說著向楊過急衝過來,伸手便去扭他衣襟。他武功原比楊過為高,但此刻師父正處於奇險之境,一受外感,立時性命不保,惶急之下心神失常,這一招章法大亂,竟自犯了武學的大忌,給楊過反擒手背,一帶一送,將他摔得跌了出去。 達爾巴心中認定楊過是大師兄轉世,又給他這一摔先聲奪人,在地下打了個滾,翻身爬起,躍到楊過面前。楊過只道他又要動手,退後一步,那知他突然雙膝落地,磕頭道:「大師兄,你須念前世恩師之情。師父身受重傷,正自行功自療,你若驚動了他,那可……那可……」說到後來,喉頭哽咽,淚水長流。楊過雖不懂他的蒙古話,但見他神情激動,國師又容顏憔悴,已明白了七八分,忙扶他身起,說道:「我決不傷害尊師。」達爾巴見他臉色和善,雖不懂他說話,卻已消去了敵意。 就在此時,金輪國師睜開眼來,見到楊過,大吃一驚,適才他入定運氣,並未聽到楊過和達爾巴對答之言,斗見大敵當前,長嘆一聲,緩緩說道:「我枉自修練多年,總是勘不破名關,卻不道今日喪身中原。」原來他受巨石撞擊,內臟受了重傷,這些日來耽在荒山頂上結廬療傷,不意楊過竟跟蹤過來,此時固絲毫用不得力,即令達爾巴將楊過逐走,爭鬥之時也必使他心神不定,重傷難愈。 那知楊過躬身唱喏,說道:「在下此來,非與大師為敵,請勿多心。」國師搖了搖頭,待要說話,胸口突然劇痛,急忙閉目運氣。楊過走進茅棚,伸出右掌,貼在他背心的「至陽穴」上。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,乃是人身督脈的大穴。達爾巴一見之下,大驚失色,揮拳便要向楊過攻去。楊過搖搖左掌,向他使個眼色。達爾巴見師父神情無異,臉上且微帶笑意,這一拳舉起了便不打下去。 楊過修為不深,於金剛宗內功更一無所知,掌心隱隱感到他體內氣息流動,便潛運內力,將一股熱氣助他上通靈台、神道、身柱、陶道各穴,下通筋縮、中樞、脊中、懸樞各穴,盡其所能,僅能維護他的督脈。達爾巴武功雖強,練的都是外功,不能助師療傷,這些日子中只有乾著急的份兒。此刻金輪國師既無後顧之慮,便氣走任脈,全力調理前胸小腹的傷勢,只一個多時辰,疼痛大減,臉現紅潤,睜眼向楊過點首為謝,合掌說道:「楊居士,你何以忽來助我?」 楊過也不隱瞞,將最近得悉郭靖夫婦害死他父親、現下決意要前去報仇、無意中跟隨達爾巴上山等情說了。 金輪國師雖知這少年甚是狡黠,十句話中連一句也難信,但他今日於殺己易於反掌之際反而相助療傷,對己確然絕無敵意,便道:「原來居士身上尚負有如此深冤大仇。但郭靖夫婦武學深湛,楊居士要報此仇,只怕不易呢。」楊過默然,過了一會,說道:「那麼我父子兩代都死在他手下,也就罷了!」國師道:「我初時自負天下無敵,欲以一人之力,壓倒中原群雄,爭那武林盟主之位。但中土武人不講究單打獨鬥的規矩,大夥兒來個一擁而上,那只好另作打算了。老衲傷愈之後,須得多邀高手相助。我方聲勢一大,中原武師不能恃多為勝,大家便能公平決個勝敗。你可有意參與我方麼?」 楊過待要答允,卻想起蒙古兵將屠戮之慘,說道:「我不能相助蒙古。」國師搖頭道:「你想單槍匹馬去殺郭靖夫婦報仇,那可難上加難。」 楊過沉吟半晌,說道:「好,我助你取武林盟主,你卻須助我報仇。」國師伸出手掌,說道:「大丈夫一言為定,擊掌以誓。」二人擊掌三下,訂了盟約。楊過道:「我只助你爭那盟主之位,你如幫蒙古人攻取江南,殺害百姓,我可要跟你敵對了。」 國師笑道:「你是漢人,那也勉強不來。楊兄弟,你的武功花樣甚多,不是我倚老賣老說一句,博採眾家固然甚妙,但也不免駁而不純。你最擅長的到底是那一門功夫?要用甚麼武功去對付郭靖夫婦?」 這些話可將楊過問得張口結舌,難以回答。他一生遭際不凡,性子又是貪多務得,全真派的、歐陽鋒的、古墓派的、九陰真經、洪七公的、黃藥師的,諸般武功著實學了不少,卻又均初窺門徑,而沒深入。這些功夫每一門都奧妙無比,以畢生精力才智鑽研探究,亦難望其涯岸,他東摘一鱗、西取半爪,卻沒一門功夫練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。遇到次等對手之時,施展出來固然是五花八門,叫人眼花繚亂,但遇到絕頂高手,卻不免相形見絀,便和金輪國師的弟子達爾巴、霍都相較,也尚有不及。他低頭凝思,覺金輪國師這幾句話實是當頭棒喝,說中了他武學的根本大弊。 轉念又想:「我既已決意娶姑姑為妻,卻何以又到處留情?程家妹子、媳婦兒,還有那完顏萍。我對他們既無真情,何以又不規規矩矩的?這真是貪多嚼不爛了。」再想:「不論洪七公、黃藥師、我義父歐陽鋒、郭伯伯、金輪國師、甚至全真七子,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,都必精修本門功夫,別派武功並非不懂,卻只明其家數,並不研習,然則我該當專修那一門功夫?」在情在理,自當專研古墓派的「玉女心經」才是,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奧妙、黃藥師的玉簫劍法這等精微,置之不理,豈非可惜?而義父的蛤蟆功與經脈逆行、九陰真經中的諸般功夫,無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揚名天下,好不容易學到,又怎能棄之如遺? 他走出茅棚,在山頂上負手而行,苦苦思索,甚是煩惱,想了半天,突然間心念一動:「我何不取各派所長,自成一家?天下武功,均是由人所創,別人既然創得,我難道就創不得?」想到此處,眼前登時大現光明。 他自辰時想到午後,又自午後苦思至深夜,在山峰上不飲不食,生平所見諸般精妙武功在腦海中此來彼往,相互激盪。他曾見洪七公與歐陽鋒口述比武,自己也曾口講指劃而將李莫愁驚走,此時腦中諸家武功互爭雄長,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。想到後來,不由自主的揮拳踢腿的施展起來。初時還能分辨這一招學自洪七公,那一招學自歐陽鋒,到得後來竟紊不可理,心中如亂絲般絞成一團,再難支持,仰天摔倒,昏了過去。 達爾巴遙遙望見他瘋瘋顛顛,指手劃腳,不知幹些甚麼,突然見他摔倒,大吃一驚,要去相救。金輪國師笑道:「別去拂亂他心思。只可惜你才智平庸,難明其中的道理。」 楊過睡了半夜,次晨一早起來又想。七日之中,接連昏迷了五次。說要綜納諸門,自創一家,那是談何容易?以他此時的識力修為固絕難成功,且更不是十天半月之事。但連想數日之後,驀地裏恍然有悟,明白諸般武術皆可為我所用,既不能合而為一,也就不必強求,日後臨敵之際,當用則用,適使即使,不必去想其出處來歷,也已與自創一派相差無幾。想明白了此節,登時心中舒暢。 金輪國師經這數日運功自療,有時又得楊過相助,傷勢愈了八九成,已可行動如常,這日見楊過突然神情平和、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,知他於武學之道已進了一層,說道:「楊兄弟,我帶你去見一個人。此人雄才偉略,豁達大度,包你見了心服。」楊過道:「是誰?」國師道:「蒙古王子忽必烈。他是成吉思汗之孫,皇子拖雷的第四子。」 楊過自見蒙古軍士大肆暴虐,對蒙古人極感憎惡,皺眉說道:「我急欲去報殺父大仇,那蒙古王子卻不必見了。」國師笑道:「我已答允助你,豈能失信?但我由當朝太后派給忽必烈王子麾下在漠南辦事,須得向他稟告一聲。他王帳離此不遠,一日可至。」楊過無奈,自忖絕非郭靖、黃蓉夫婦的對手,不論鬥智鬥力,都相去不可以道里計,不得金輪國師相助,此仇難報,只得和他同去。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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